第4章 江上行走

第4章 江上行走

第4章江上行走

下午,船再次起航,李政先行,老劉叔的船跟在後面。

周焱第一次在白天呆在室內,感覺新奇,又有點古怪。透過窗戶,她看見兩岸景物緩緩倒退,平房、樹叢、蘆葦,與她擦肩而過,她還看見了垂釣的老者,放風箏的小孩,穿過橋洞時,她還有種躍出窗戶,登上實心陸地的衝動。

河域越來越寬,再也看不清岸邊的景色了,行船卻反而多了起來,船型有大有小,徜徉河中,悠悠閑閑,誰也不爭先恐後,與陸上的車來車往是兩個世界。

一幅幅動態風景,她身臨其境,有生之年走上這一遭,是誰也沒機會得到的體驗。

周焱心情大好,幹勁十足,她擰了抹布,擦起了破窗戶。

破窗戶長年累月遭風雨侵蝕,擦完后,還是像磨砂玻璃一樣,擦到廁所的小窗戶時,她在右下窗框上發現了蘑菇。

周焱打量半天,把幾個蘑菇摘了下來,黑黑小小的,不知道是什麼菌類,不能下湯。她把蘑菇扔了出去,洗了遍抹布,繼續擦洗傢具和地板,還有角落裡的蜘蛛網。

幹完活,她累得直不起腰,沖了一個澡后,才重新活了過來。

周焱換上了新文胸,一邊扣著扣子,一邊想,這也算是物歸原主了。

她擦了一下鏡子,鏡中的人,皮膚白潤,兩頰微紅,精神抖擻。

李政回來時,腳在台階上停留了三秒。

室內比平時敞亮,亮的異常,灰濛濛的陰暗感在他離開的幾個小時里消失的無影無蹤。他指尖觸碰了一下灶台,沒有一絲油膩。

那個小姑娘正坐在椅子上,對著窗外的陽光看書,屋內悶熱,她沒開電扇,額頭似乎有一層薄汗,頭髮半干扎著馬尾,幾縷碎發垂在頰邊,光著兩隻腳丫子,踩在涼鞋上,看書看的投入,連船停了,有人進來,她也沒察覺。

「誰讓你打掃的?」

周焱一個激靈,套上鞋子站了起來,看見李政背光站在門口,神情莫測,她不安道:「我正好沒事,房子又有點臟……」

李政看了眼她手上拿著的書……《古代漢語》,他正準備喝水,手摸了個空,灶台上灶具擺放整齊,搪瓷杯擱在調料罐邊上。

李政拿過杯子,倒了杯水,一口灌了下去,又去廁所放了下水,一言不發的出去了。很快,船又動了起來。

周焱再次翻開書本,這次卻不太看的進去。

吃人嘴軟拿人手短,她身無所長,唯有一雙手能幹點家務,可是那人似乎不領情,甚至還很反感。

也對,她先是鳩佔鵲巢,現在又自作主張,也許有人天生怪癖,不喜歡乾淨。

她確實不應該多事,周焱嘆了口氣。

「姐姐!姐姐!」

周焱抬頭,隱約聽見叫聲。

「姐姐!白姐姐!」

小孩子的聲音嬌嬌脆脆的,周焱走到甲板上,正見小羊角辮站在船頭,蹦蹦跳跳地跟她揮手。

中間隔著好幾米,河水蕩漾,她大聲嚷嚷:「白姐姐,你在玩什麼?」

周焱說:「沒有玩……你站進去點,小心掉下去!」

「我會游泳,不怕!」欣欣嚷,「白姐姐,你陪我玩吧,電視不好看,我不想看電視。」

周焱好奇:「船上還有電視?」

「有啊!李叔叔的船上沒有,我們家的船上有。」

周焱笑道:「那你想玩什麼?你又過不來。」

「我游過來!」

周焱嚇一跳:「不要!」

欣欣嘻嘻笑道:「我騙你的!這裡太髒了,等下次到了水庫我才要去游泳。白姐姐,你給我講故事玩吧!」

周焱終於說道:「我不姓白,你叫我姐姐就行了。」

「哦……那白姐姐,你給我講故事吧。」

「……」周焱想了想,「白雪公主聽過嗎?」

欣欣給了個白眼:「你當我小孩子啊,格林童話,安徒生童話我都聽過,哈利波特的電影我也都看過了,美國隊長我都看過了!」

周焱咋舌。

欣欣又說:「就是他們玩親親的時候我沒有看,爸爸不讓我看。」

「……」周焱又想了想,「哈利波特大戰七個小矮人,最後白雪公主跟灰姑娘原來是親姐妹的故事你聽過嗎?」

欣欣瞪大了眼:「沒有!你快講你快講!」

駕駛艙里,李政的手突然打滑,他在衣服上擦了擦,繼續看著前方航線,只是雜音繞樑,揮之不去。

那姑娘帶著鼻音說:「……七個小矮人里,有兩個小矮人是黑魔法師,他們潛伏在小矮人當中,跟隨余則成學習黑魔法。」

小孩子問:「余則成是誰?」

「余則成是個很有名的間諜!」

她說一會兒,咳嗽幾聲。

故事走向越來越詭異。

「……灰姑娘的水晶鞋原來是最厲害的魔法道具,兩個黑魔法師小矮人替灰姑娘找到了她的親姐姐,也就是白雪公主,他們想藉此讓灰姑娘把水晶鞋送給他們……」

欣欣聽得入迷,周焱講得投入。

突然,屁股下的船加快了速度,水紋一下拉遠,周焱回頭看向駕駛艙的方向,對面的欣欣著急道:「白姐姐,啊啊,船怎麼開這麼快,李叔叔!李叔叔!爸爸,開快點!」

周焱跟她揮揮手:「下次再繼續啊!」

傍晚停船,兩艘船靠在一起。

李政進卧室換了雙拖鞋,掃了眼凳子,擱在上面的書,還是之前那本。

周焱問:「晚上吃什麼?要葷菜么?」

「飯煮了?」

「嗯。」

「把飯端到老劉叔船上,菜不用了。」李政坐上床,彎腰摳了下拖鞋,鞋帶破了,拖鞋搖搖欲墜,他隨口問了聲:「什麼專業?」

「嗯?……漢語言文學。」周焱回答。

李政問:「就是語文?」

「……算是吧。」

「學了這個出來能幹什麼?」

周焱說:「能做很多,雜誌社出版社,跟文字有關的工作都可以,還有老師!」

「老師……」李政哼道,「誤人子弟。」

周焱把書放回書包,當做沒聽見,問:「可以過去了嗎?」

那人又說:「大幾了?」

周焱頓了下,才低著頭回答:「大三。」

李政瞟了她一眼,起身朝門口走去:「跟上。」

老劉叔的船果然豪華。

室內鋪著黃色的木地板,傢具電器一應俱全,空調吹出的風涼得沁人心脾,周焱站在風口處,貪婪地吹了許久。

欣欣從冰箱里端出西瓜,說:「李叔叔,白姐姐,快來吃西瓜!」

「你給叔叔和姐姐吃,你不能吃,吃好飯才能吃!」老劉叔端出菜,笑道,「來來,可以吃了。」

蒸魚頭、番茄蛋花湯、臘肉炒四季豆,還有一盤油光光的紅燒肉,周焱口中分泌出了唾液。

她想到了清湯掛麵和那個白饅頭,鼻頭髮酸,等他們動筷了,她才跟著吃。紅燒肉只夾了一塊,蒸魚頭沒碰,湯沒喝,四季豆夾的最多。

老劉叔說:「多吃點多吃點,你吃的還沒欣欣多。」

「夠了夠了,謝謝老劉叔。」周焱大口扒飯,小口吃菜。

李政舀了湯拌飯,邊吃邊問:「這趟賺的怎麼樣?」

老劉叔嘆氣:「賺的還可以,就是累。」

「找個人幫你。」

「哪裡這麼容易。以前有你嬸子,現在……找個人多一筆開銷,牢不牢靠還不知道,再說了,船上又累,日子還單調,沒幾個人肯做。不提這個,明天下船我還要去買點補給,你去不去?」

李政搖頭:「不用,我買了。」

周焱有點好奇:「現在為什麼不靠岸去買?我看岸離得很近啊。」

老劉叔笑著:「你是第一次上船吧?這船吃水2米6,靠不了岸的,不小心還要擱淺了。空船沒關係,現在船上都有貨。」

「哦。」

「你是來船上過暑假嗎?」老劉叔問道。

周焱尷尬:「不是。」

「來船上玩玩也好,就是單調了點,老話不是說嗎,人生三苦,撐船打鐵磨豆腐,撐船排第一呢!」老劉叔後面那句話朝欣欣說,「讓你看看爸爸的辛苦,以後才知道好好讀書!」

周焱頭一次聽到這種說法,「為什麼是撐船打鐵磨豆腐?」

「這個……」老劉叔乾笑,「我也不清楚啊,老話就是這麼說的嘛。」

「這是古話。」李政夾著菜,說,「古時候行船,那些船老大風裡來雨里去,運氣好順風順水,運氣不好,大風大雨天,篙撐不動,櫓搖不動,槳划不動,一個大浪打來,命送河神,這是一苦。」

周焱問:「二苦呢?」

「夏天打鐵的生意最好,但是高溫天,成天對著火爐,鐵要反覆煉燒,流出的汗都能澆滅爐子了。」李政說到這裡,不動聲色地瞟了眼周焱,「打鐵匠的皮又黑又厚還糙,就是這麼練出來的。」

周焱聽的新奇:「那三苦呢?」

「磨豆腐,三更起,五更賣,中午收攤,日復一日反覆循環,賺得還少。」

老劉叔直點頭:「對對對,就是這個意思,人生三苦!」

周焱笑著:「頭一次聽到這種說法,以前都是聽人生七苦八苦。」

老劉叔問:「什麼七苦八苦?」

周焱說:「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愛別離,這是七苦,加個五陰熾盛,就是八苦。」

「我就聽得懂什麼生老病死求不得。」

周焱笑笑。

李政看向她:「信佛?」

周焱搖頭:「不是,我媽……以前信佛。」

想到母親,周焱黯然低頭。

邊上的小人老氣橫秋地嘆道:「什麼苦啊苦,我要吃西瓜啦!」

老劉叔笑了:「你個小吃貨!」他站了起來,準備去切西瓜。

周焱吃飽了,剛放下碗,突然看到邊上的男人視線緊緊盯著窗戶,她好奇地望過去,外面烏泱泱一片,隱約似乎有物體在移動。

李政扔下筷子,倏地站了起來,走出船艙。

老劉叔神色凝重:「你們別出去,我去看看。」交代完,他也跟了出去。

周焱挨近窗戶,這次終於看清了。

船的四周,不知不覺聚集了七八艘小船,每個船上,都站著一兩個男人。

周焱跑到另一側窗邊,一看,果然還有幾艘小船,正靠近李政的船,幾個男人,已經踏上了甲板。

總共十來艘船,十幾二十個男人,將他們團團包圍。

這些男人有高有瘦,有胖有矮,面容並不兇狠,講話語氣卻囂張至極。

「我說你們,知不知道你們的船壓到我們的魚苗了?」開口這人三十左右,黑黑壯壯,是這些人的領頭。

李政背光,那些人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聽見一道低沉的嗓音說:「稀奇,平江也養魚了。」

「你少廢話!知不知道我們的魚苗多少錢,剛下的魚苗,三萬塊!」

「是么?承包平江花了多少?」

「你他媽少廢話!」領頭的不耐煩,「現在把錢賠了,我們也不計較,要不然,我們這十幾個兄弟也不是好欺負的!」

李政慢慢踱到甲板邊,目光巡視這些人,視線最後落到領頭的臉上,問:「你新來的?」

領頭的一愣,邊上的一個瘦高個「啊」了一聲,湊到他耳邊壓低聲音說:「這趟白來了,這人沒錢!」

「什麼?」

夜間河上寂靜,那人沒太刻意壓低聲音,河上眾人都聽得到,連船艙內挨著窗戶的周焱也聽得一清二楚。

瘦高個說:「這人有毛病,身上真的一分錢都不帶,還窮得叮噹響,我們幾個之前攔過他兩回,半個子兒都沒撈到!」

「放屁!」領頭的說,「這年頭誰出門不帶錢!跑船的還能沒錢?!」

瘦高個說:「真的!」

另外幾艘船上的人也說:「他真沒錢!」

領頭的一指:「那個呢!」正指向老劉叔。

老劉叔面色一緊,往後退了一步,半身藏在李政的影子後面。

瘦高個嚷道:「哎,他有錢!我見過他!」

領頭的立刻喊:「聽到沒有,趕緊賠錢!」

老劉叔慌張道:「沒……我沒錢……」

領頭的說:「你這麼緊張幹什麼,我們又不是什麼壞人黑社會,你壞了我們的營生,賠錢也是正常的,就算報警也說得過去。我們幾個也都是斯文人,現在好聲好氣跟你商量錢的事,你只要按我們的成本價賠完了事兒就了了,你要是不講理,那也別怪我們兄弟幾個不講理!」

「我……我真沒錢……我還要養孩子,我……」

領頭的將小船靠近,跨到了船上,另外幾個跟班也上了甲板。

兩艘船,李政的船上站了四個人,這邊船上也站了四個人。

領頭的昂著頭:「再他媽廢話,老子就把你踹下河了,賠錢,聽到沒有!」

老劉叔焦急地看向李政。

李政想了想:「老劉叔,去拿兩千,算是請兄弟幾個喝酒的。」

老劉叔「誒誒」兩聲應了,立刻準備回屋裡取錢。

領頭的卻「呸」了聲,罵道:「我操你媽的,你聾了?老子說三萬!兩千?你他媽打發叫花子呢!」

李政笑著:「大家都是打工的,誰都不容易,兩千是請兄弟幾個的,就當交個朋友。」

領頭的也笑了:「朋友多多益善的好啊,兄弟,那就賠三萬二吧,啊!」又指著對面的甲板,「你們幾個,去裡面找找看,窮得叮噹響?咱們才窮呢,這才一晚上,魚苗就死光了,只跟你們拿回本錢,算是好心了!」

那幾個跟班立刻進了李政的船艙里,立時傳來一陣乒乒乓乓翻箱倒櫃的聲音。

領頭的拽住老劉叔的衣領,將他一摔,說:「你,進取拿錢!」又不屑地瞪向李政,「你個慫貨!」

船艙內,欣欣怒氣沖沖:「他們是壞人!他們又欺負爸爸!」

周焱拉著她的胳膊,安撫她:「欣欣別怕。」

「我不怕!」欣欣紅著眼喊,「他們太壞了!」

周焱拿出手機:「我來報警。」

數字還沒按完,欣欣突然朝門口跑去,周焱一驚,連忙追上去:「欣欣!」

這孩子卻跑得飛快,一下子就衝到了外面,大喊一聲:「你們這些壞人,不要欺負我爸爸,我殺了你們!」

人的爆發力無限大,即使只是一個六歲的孩子,怒極時的衝勁,也能將一個成年男人撞落到河裡。

一個跟班「噗通」一聲,尖叫落水。

欣欣收勢不穩,竟跟著對方一起落了水。

從跑出船艙到落河,一切只有短短几秒。

「欣欣——」

李政說了聲:「我操你媽!」一腳踹了過去,將領頭的掀翻在地。

場面頓時失控,幾人圍毆過來,拳頭直衝李政,老劉叔跳下了河去救欣欣,周焱撲到甲板邊上,焦急地看著黑黝黝的水面。

水裡卻突然伸出一隻手,拽住了她的胳膊,那人似乎想爬上船,力大無窮,周焱驚叫,一下子就被對方拽下了河,那人卻借力爬上了甲板,氣喘吁吁,揉著突然抽筋的腿,顧不得被他拽下河的女人。

墨綠色的河水,夜晚只剩下一片黑。

周焱鼻腔進水,奮力撲騰,四肢卻越撲越沉,水從耳鼻嘴裡擠進去,她沒有辦法求救,水面離她越來越遠,甲板上的打鬥聲也越來越輕。

她想到那一年父親突然離世。

她第一次離死亡如此之近。

周焱緩緩閉上雙眼,四肢在水中舒展漂浮。

河面,水花濺起,黑暗中,一道影子徐徐而來,拉住周焱的衣領,帶著她游向光處。

出了水面,濕淋淋的老劉叔幫著拉人上來。周焱雙眼緊閉,不知生死,那幫人再也無心戀戰求財,帶著一身傷,慌慌張張的上了自己的小船,快速消失不見。

周焱躺在甲板上,長發披散,淺灰色的T恤浸水后變得貼身透明,衣下纖細的腰身和圓潤的胸部再也沒有了遮掩。

這刻卻無人在意。

老劉叔一臉緊張,被嚇到的欣欣不停抽泣著。

那人卻面無表情,兩掌疊交,按在周焱的胸口,一下一下,想讓她心臟跳動起來,卻沒有任何反應。

那人抬起她的下巴,貼上她的嘴唇,將空氣渡給她。沾著水的濕潤空氣一下又一下被人送進去,四瓣唇緊緊相貼,又鬆開,那人再按幾次她的胸口,然後又俯下頭貼上她的嘴唇,水珠滾落到眼睛里,連擦也來不及擦,如此反覆,不知過了多久,地上的人突然嗆出了一口水。

李政癱坐在地,平復呼吸,盯著地上那人看。過了會兒,他脫下濕答答的T恤,隨手扔到了甲板上,打橫抱起地上的人。

跨著大步,步履穩健,身上不知是汗是水,隨著他的步伐,順著他的胸口緩緩滑落。

頭頂月光盈盈,他跨到了對面的甲板上,將懷裡的人送入卧室,放上床。

月光溢進來,那破窗戶上的泥塊都被床上這人擦乾淨了,沒開燈的房間,那人蒼白的小臉和濕漉漉的身體被照得清清楚楚。

李政站了一會兒,折身去廁所端出了一個臉盆,臉盆里熱氣騰騰。他擰了毛巾,替床上的人擦臉擦脖子擦胳膊,然後扶起她,將她身上透明的T恤脫了下來,扔到地上,再脫了濕透的牛仔短褲。

躺著的人半夢半醒,意識不清,只看見一具赤裸的胸膛,上面附著水珠。

站著的人將溫熱的毛巾貼上她的胸口、腹臍,再往下,將臟污的河水一一擦拭。

一寸月光,一寸瑩白。寂夜中,似乎有什麼在靜靜流瀉開來。

擦完了,李政用毛巾毯將她裹住,打橫抱進裡間卧室,放上床。回到廁所,沖了一個涼水澡,出來之後,他才把燈打開。

下午乾乾淨淨的屋子,不過幾個小時,就成了一片狼藉。

白費力,徒勞功,一切都沒有改變。

李政無視地面,一頭躺到了床上。閉著眼睛休息了一會兒,他坐起來,下了地,走進裡間,沒開燈,就著微弱的光線,探手摸了摸那人的額頭。

感冒加落水,濕衣服脫得及時,可還是發燙了。

李政去到邊上的船,敲了敲門。

老劉叔已經睡下了,只是一直睡不著,門一開,他立刻問:「那孩子怎麼樣了?」

李政說:「她發燒了,我現在就開船,早點趕到碼頭,你呢?」

「我天亮了再走,實在沒力氣了。

李政點點頭,向對方拿了點冰塊,回到自己船上,給那人敷上,就立刻進了駕駛艙,過了三個小時,回去休息了一會兒,摸了下那幾件小衣服,已經差不多幹了,他又進了裡間卧室,摸黑給床上的人穿回去。

難免碰到不該碰的地方,他心無雜念,很快就好了。

船開開停停,直到天光大亮,周焱才清醒過來,閉眼適應了一會兒刺眼的陽光,她才再次睜開眼。

腦子從一片空白,到注入一點一點的畫面,足足用了她半個鐘頭。

周焱撐起身體,頭痛欲裂,連臉上肌肉都在酸疼,身上一陣冷一陣熱,強自休息了片刻,她才能下地,去廚房泡了兩杯鹽開水喝下,又休息了一會兒,覺得力氣回到了身體里,她才出了門,慢慢走向駕駛艙。

李政把著方向盤,叼著一根煙。

他對煙不上心,沒有癮頭,可有可無,不過煙倒是能讓人提神。

他正要換檔,餘光突然瞥見門外的一道影子,手上稍稍停了一下,才握緊檔位,掰了下去。

門開了,他說:「醒了?」

「嗯……昨天晚上……」周焱想了想,問,「老劉叔和欣欣呢,有沒有事,怎麼沒見到他們的船?」

李政說:「你不如先顧好自己。」

周焱說:「我發燒了。」

「還算你沒燒糊塗。」

過了會兒,周焱問:「報警了嗎?」

李政吸了口煙:「報什麼警?」

「昨晚那些黑社會,不用報警?」

「黑社會?」李政笑了,「那些是河霸。」

「河霸?」

「唔,都是附近的老百姓,一些遊手好閒的混混,報警沒用,不是第一次了。」

「噢……」周焱點點頭。

周焱體力不濟,很快就回去了。

昏昏沉沉的到了下午一兩點,她隱約聽見有人叫她,一會兒「喂」,一會兒「周焱」,她睜開眼,聽見立在床前的那人跟她說:「去醫院?」

周焱摸了下自己的額頭,不是太燙,她心裡有了數,說:「睡會兒就好了,不用去醫院。」

李政「嗯」了聲,也不再管她,隨便煮了兩碗挂面,一碗給了她。

周焱沒什麼胃口,勉強吃了進去,吃完了,聽見李政說:「我出去一會兒,你睡著。」

周焱點點頭。

一睡就睡到天黑,她還是被個孩子的聲音叫醒的。

「白姐姐!白姐姐!」

周焱迷迷糊糊睜開眼:「欣欣?」

「白姐姐,你生病啦!」

「我好多了。」周焱看向完好無缺的小羊角辮,問,「你昨晚有沒有事,有沒有傷到哪裡?」

「沒有,我才不會有事!」欣欣挺胸抬頭地說,「我又不是不會游泳,就是一開始嗆了水,沒有反應過來。」

周焱笑道:「沒事就好,你爸爸還下去撈你了,你爸爸呢,有沒有事?」

欣欣搖頭:「沒有!」又點頭,「有……」

周焱奇怪:「嗯?」

欣欣氣呼呼地說:「昨天半夜,我們家被偷了!」

原來昨天後半夜,人睡得正熟的時候,老劉叔突然被凳子倒地的聲音驚醒,起來一看,就看見一個男人沖了出去,他追出去的時候,對方已經上了一艘小船,他看得清清楚楚,那兩個人正是幾個小時前來勒索他們的河霸。

門被搗破了事小,放在船上的現金丟了,那才是大事。

船艙客廳里,老劉叔老淚縱橫:「欣欣她媽當時治病借了很多錢,結果人沒救活,家裡欠下一屁股債,這點錢是我好不容易存下來的,欣欣明年就念小學了,這點錢不能丟啊!」

李政坐他對面,問:「多少錢?」

「四萬,足足四萬塊啊!」

李政問:「報警了么?」

老劉叔點頭:「報了,可是誰知道那些人叫什麼名字,住在哪裡,連長什麼樣我都說不清。」

李政也不安慰,也不說上一句「錢沒了還能賺,身體氣壞了就什麼都沒了」,他只是陪著沉默一會兒,說:「順其自然吧……我明天走,也不好幫你。」

老劉叔點點頭:「你忙你的,船期不能耽誤,我也明天走,明天等到下午看看有沒有消息,要不然也不能幹等下去。」

李政回到自己船里,那姑娘還沒睡,正捧著他的搪瓷杯喝開水。

周焱嗆了口水,說:「你回來了?」

「嗯……正好,你過來一下。」

周焱跟進去。

李政坐到了床上,從口袋裡掏出一疊錢,大約二十來張,他抽出兩張錢,遞給周焱:「唔!」

周焱看著錢,沒拿。

李政說:「夠你回去的,要就要,過了明天就一分也別想拿了。」

周焱終於伸出手,說:「我會還給舅公的。」

「隨你。」李政道,「我明天走,今晚你可以再睡一晚。」

兩人頭一次在同一個時間休息。

周焱睡著了又醒來,斷斷續續咳嗽著,她盡量壓低聲音,把自己悶在被子里,折騰了許久,才睡實過去。

外面的人向來日夜顛倒,晚上頭腦反而愈發清醒,一直都睡不著,後來索性就出去,架了梯子,爬上船艙屋頂乘涼了。

無所事事躺到天蒙蒙亮,他看見船艙里走出來一個人,瘦瘦小小,背著個書包,四處張望了一下,似乎在找什麼,沒找到,她又進了屋裡,沒多久就出來了,登上了碼頭。

李政又躺了回去,看了會兒天,等到有點困了,才順著梯子下來,回到船艙。剛摸到搪瓷杯,他的手就頓了下,抽出壓在底下的字條,掃了兩眼,隨手扔了。

中午,船隻徐徐離港,沒入群船之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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