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第六十四章 高山之巔
第六十四章高山之巔
wka總決賽就在這樣一片吵鬧中,拉開了序幕。
女子組的比賽照例排在前面,48公斤級也仍舊是第一場。
胡筱柔靠在屬於自己的角落裡,慢慢地把護齒含進嘴裡。
對面的女孩是戴著金腰帶上場的,嫻熟的脫去累贅的外套之後,不時扭頭去跟身側的教練說話。
郭易林揉著她的肩膀,聲音蒼老而篤定:「別多想,就跟平時差不多,盡量打就好。」
胡筱柔點了點頭,腦子裡回想的卻是之前看過的比賽視頻和資料。
Wka的女子48公斤級冠軍,金腰帶熠熠生輝。她來再一次衛冕榮譽,而自己,則要爭奪!
去年的時候,Jul還在,她甚至沒能進入4強戰,鎩羽而歸,挨了一堆罵。
今年的比賽,外界對她其實也並不是那麼看好的。
畢竟,她輸了太多場。
對手又是世界冠軍,連續持有金腰帶三年,經驗老道。
可連呼聲最高的顏潯陽都輸了,似乎也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發生的。
尤其是比較鐵杆的英博粉,抱著死馬當活馬醫醫的態度,愣是在一片男女關係的八卦浪潮中堅守著。
上了擂台,就是上了戰場,輸贏才是關鍵。
勝者稱王,敗者為寇!
鑼聲響起,胡筱柔起身往擂台中央走去。
裁判張開手臂,控制著兩人的距離,硝煙味卻怎麼也阻擋不住。
搏擊比賽不是原始鬥毆,它有其自有的規則,置身其中,每一步遊走,每一次出拳,都是在競爭。
出乎其他人的預料,胡筱柔雖然看起來鬥志高昂,進攻**卻沒有那麼強烈。短時間內數次的近距離接觸,雙方都打得非常的客氣。
觀眾席里有不耐煩的噓聲響起,他們要看的熱血澎湃的格鬥,而不是淑女與紳士的舞蹈。
好不容易到了休息時間,連霍英博都忍不住過來探視:「沒事吧?身體不舒服?還是太緊張了?」
胡筱柔額頭上全是汗,扯了扯嘴角搖了搖頭。
「教練,我覺得……我的點數,不算差吧?」
郭易林愣了下,隨即意識到她在說什麼:「你……有在算有效擊中?」
他還以為她沒徹底走出受傷後遺症,不敢往前沖。
這樣說來,她的上一場比賽,也是差距不大明顯的點勝。
難道,真的開竅了,知道計算了?
郭易林難得對自己的判斷產生了懷疑,再看胡筱柔的眼神都有點飄移了。
不是他見識少,而是智商這種東西,一向不大好補啊!
第二局比賽開打,胡筱柔的進攻節奏明顯加快了不少,出拳也凌厲了許多。
霍英博瞅著瞅著,忍不住就瞥了坐在自己身側的顏潯陽一眼。
他也是業內,並不是完全看不懂拳路的人。
胡筱柔剛剛那一套鞭腿加回身擺拳的組合,怎麼看怎麼熟悉。
人說夫妻倆一起生活久了會越來越相像,這兩人天天一起訓練,比賽風格卻有點互相置換的感覺。
胡筱柔從顏潯陽那學了點智商,而顏潯陽……在那些不懂行的外人看來,他上一場比賽的表現,也確實跟胡筱柔狀態低迷的時候很像。
顏潯陽感應到了他的目光,不大客氣地瞪了他一眼,繼續抬頭去看場上的比賽。
霍英博討了個沒趣,搖搖頭嘆氣。
你們倆要是能互采所長,好好戀愛,天天向上,老闆我也就不用這麼操心了。
第三局比賽結束,胡筱柔拿了個不多不少的劣勢——擊倒一次,還被數秒了。
場下觀眾的熱情,卻因為那一次擊倒而起來了不少。
如果她能一摔不起,直接被ko掉,那就更加精彩了。
搏擊就是這樣,上一秒還攻勢凌人,下一秒,就可能跪倒在沒能及時防備住的冷拳之下。
沒人能永遠站在拳台上,也沒人敢保證自己不會死在上面。
如同在荒野中為生存而殺戮、奔跑的獸類,競爭的終極,在自己的生命上。
Jul曾經很迷戀一部關於登山的電影,胡筱柔陪著看了無數遍,始終不懂那些登山家為什麼非要去那麼危險的地方攀登。
想要看得更高,在飛機上不也一樣?
Jul只是哭笑不得地拍她的肩膀,重複那位英國登山家的話:
因為對他們來說,山就在那兒。
7年過去了,勝利始終沒能徹底屬於她。
對於勝利的執著,卻由Jul那裡,由那些登山家那裡,無聲無息地傳染到了她身上。
對於站上擂台的他們來說,「山」也在那裡。
哪怕危險,哪怕高不可攀。
它明明白白地矗立在那裡,怎麼忽視得掉呢?
無數登山家難逃葬身高山的命運,無數競技者意外死於賽場。
後繼者卻仍舊趨之若鶩,像水流奔赴汪洋一樣不顧一切。
胡筱柔靠在圍繩上,側頭把臉埋進圍繩外的顏潯陽頸項:「我是不是,忘了做一件事情?」
顏潯陽愣了一下,「什麼?」
她微抬起頭,張嘴在他臉頰上輕咬了一下。
「我要是也輸了,你記得……也咬回來呀。」
直到她再一次帶上護齒,綁緊拳套,回到八角拳台的中央,顏潯陽才終於記起那個月色下的隨口約定。
你的傷,不會影響比賽?
影響了的話,你怎麼賠我?
讓你咬回去一口?
那你記好了,我要是輸了,就來啃你臉。
他不由自主笑了一下,仰頭看向高而明亮的拳台。
臉頰上還殘留著熟悉的氣息,與其說是「啃」,更像一個帶點懲罰性質的「吻」。
突如其來,卻真真切切安慰到了只能坐在板凳上的他。
怎麼能忘了呢,他們一直是同路的人。
他輸了,還有贏的機會。
她贏了,於是繼續和失敗做鬥爭,努力走得更遠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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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賽很快就到了第四局,場上的形勢卻開始膠著。
短短的二十幾分鐘里,胡筱柔的體力迅速流逝,本來就不大聰明的腦子也開始混沌起來。
躲避對方的進攻和刻意的計算有效攻擊實在太費腦子了,直覺再一次滿是誘惑力地主宰了她的比賽。
她一次次的將人往圍繩上逼去,也一次次被對方的重拳擊中。
兩人抱壓在圍繩上翻滾時候,裁判都沒能及時阻止,以至在勉力拉開她們時被帶得一起滾了一圈。
三個人的體重壓得數層圍繩都岌岌可危,下面的觀眾更是嚇得紛紛離席——這要是被砸到,分分鐘是要出人命的!
坐的遠的觀眾則激動不已,完全沒了剛才那副嫌棄女子賽事不夠激烈的頹廢模樣,喝彩聲一波接著一波。
這場景,驀然就讓場上的胡筱柔想到了古羅馬的斗獸場。
像嗎?
她是籠中供人取樂的野獸嗎?
晃神的瞬間,對方的勾拳已經到了眼前。
她幾乎是本能地抬起戴著手套的雙手護住了頭臉,作為後手的掃腿緊跟著到來,下盤不穩,整個人猛地向後倒去。
即便有頭盔的保護,腰背重摔在地上的感覺也非常不好。
但她已經顧不得了,自由搏擊是站立式格鬥,倒地就要失分,長久倒地就是認輸!
她根本沒有時間休息!
或許是她爬起的動作太過迅捷,也可能是她臉上的血漬太過駭人,場下的掌聲震耳欲聾,幾乎要超過她耳朵里的轟鳴聲。
這是從哪兒來的聲音呢?
這些又是什麼人呢?
不重要了,都不重要了!
先要躲過去,要躲過這一拳!
這個角度太致命了,絕對沒辦法硬接下來!
胡筱柔後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在第五次招架住對方拳頭的同時,抬腳踢向了對方因為進攻而露出的空檔。
暴風驟雨般的攻勢在瞬間瓦解。
到了這個時候,任何一次有效的有力打擊都可能讓比賽直接結束。
誰被ko,誰成功摘冠,幾秒鐘就能產生逆轉。
結束的鈴聲響起時,胡筱柔甚至是被裁判從對方身上撕扯下來,帶回角落的。
只剩下一局了!
她聽到有人這樣說,不知道是霍英博,還是郭易林。
她把護齒吐掉,側過頭,看到的卻是顏潯陽的臉。
挨得那麼近,一臉的擔憂,眼睛里倒映著自己滿是汗漬和血漬的臉。
狼狽,憔悴……真是太難看了!
胡筱柔下意識就把頭扭了過去,然後就聽到他問:「怎麼了,脖子扭到了?」
胡筱柔張了張嘴,想要解釋,助理已經把水拿過來了,她只好先低頭漱口。
休息的時間實在太短暫了,全身的肌肉和骨骼都在叫囂,一點不比台下的觀眾安靜。
這就是她選擇的道路,通向成功,也通向死亡。
所以父母反對,所以掌聲遍地,辱罵如影隨形。
再一次走向場中央時,胡筱柔不由自主想起Jul離開時落寞的背影,想起6年前他拿著冠軍獎盃,帶著金腰帶,從擂台上下來,滿身榮耀,意氣風發。
那眉眼愈來愈近,漸漸變成了顏潯陽的模樣。
從榮耀,到頹敗。
就連雪亮的閃光燈,記者黑漆漆話筒下的責問,都那樣的相似。
他們一路行來,勝負榮辱始終系在自己身上。
所有的旁觀者,永遠也只是旁觀者。
汗水滴落在睫毛上,很快又因為她急速的移動而被甩落。
落到嘴唇上的汗滴卻沒那麼容易擺脫,一點一點滲入口腔,又咸又濕。
再一次將對手抱著對手壓倒在圍繩上的瞬間,胡筱柔的目光正對上底下一張觀眾激動的臉。
他滿臉通紅,雙眼的光芒比她的對手還要熾熱,張大嘴巴大吼著:
殺死她!
殺死她!
胡筱柔不知道這個「她」到底在指代自己,還是在指代對手。
但著念頭衝進腦子裡的瞬間,自己的膝蓋已經用力地頂向了對方柔軟的腹部。
並不是抱著要殺死她的目的,甚至還因為那一聲聲的怒吼有了一瞬間的停滯。
她想要向他大喊:我來比賽,可不是為了達成你的這種目的!
就像背負大量的裝備,攀登風雪中的高峰一樣——「山」在那裡,所以要繼續前進。
跟任何人的誇讚或者鄙薄,沒有一絲一毫的關係。
這才是她的理想,或許並不偉大,甚至沒有什麼足夠叫人敬佩的深度。
但她選擇了,她為之奮鬥了,並不想被人這樣胡亂地下錯定義。
可她已經轉身,對手也已經吃下膝襲,嘗試再次進攻。
至於那張臉,早已經被甩在身後。
在輸贏面前,區區一個觀眾又能算得了什麼?
胡筱柔抬手招架了她的快速飛踢,胳膊火辣辣的疼,腳下的步子卻並未退卻。
遠踢近摔,距離縮短之後,踢這個動作就變得有些雞肋了。
她看準時間,右拳揮出,擺了個交叉迎擊的模樣,對方甫一抬手,左手立刻轉為勾拳擊肋。
這幾下動作快逾閃電,台下的觀眾還沒完全反應過來,對方就已經重重地直倒下去。
胡筱柔往後退了一步,勉力站穩。
裁判飛速地摳出那女孩口中的護齒,保證她呼吸順暢,並扶住她的雙腿輔助急救。
這場景再熟悉不過,甚至胡筱柔自己都親身經歷過。
可在這時看來,卻都不真實得有些茫然。
如同銀幕中的登山家一樣,她筋疲力盡,一步步往山頂走去。日光穿透風雪,鋪照在她身上。
同時,也照在那些距離山頂僅有數百米之遙的同伴屍體上。
有人成功,就註定有人落敗。
葬於高山之巔,猶如將士戰死沙場一般悲情而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