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咒怨(一)
也許跟融合了那塊「無才可補天」的頑石后發生了變化的五色石印記有關,以往每結束一段夢中人生后,總是會隔上許久才繼續下一場夢,這一次卻僅僅只是第二天,程西西便再次進入了一個全新的夢境。
這一次是在日本。
——二十一世紀的日本。
成為一個在泥石流事故中倖存的自由攝影師,程西西對目前的狀況挺滿意。
二十一世紀,有水有電有網路,人生如此,夫復何求,。
作為一個為了拍到優秀的作品而一直東奔西跑的自由攝影師,原主並沒什麼朋友,父母也在多年前去世,替代「海老原龍之介」在醫院中醒來的程西西進入他的生活幾乎沒遇到任何阻礙,這不免令她為其感到幾分遺憾。
如果海老原龍之介在泥石流事故中並沒有被「搶救成功」的話,要過多久,才會有人知道有一個自己認識的人死了呢?
會有多少人來參加他的葬禮呢?
還是說,屍體會一直被放在殮房中,很久都沒有人會去認領?
這個社會上,有很多這樣的人吧……
雖然生存在人群中間,卻逐漸和其他人脫離了。對社會冷漠以待,社會也給予他相同的面容。覺得一個人也可以生存得很好,但在絕望的時候也找不到呼救的對象。
毫無聲息地存在,毫無聲息地消失。
多麼地……多麼地,悲哀。
因為這個想法,已經畢業好幾年的「海老原龍之介」重新回到大學,開始學習進修社會心理學。
不需要承擔什麼非她不可的責任,也不需要為生計發愁,可以僅僅為了單純的興趣與求知慾來汲取知識,這樣悠閑的生活……已經很久沒有過了,程西西過得頗為愜意。
空閑的時候就去當社區里孩子們的教練——全能的那種,不管是棒球足球,還是籃球甚至橄欖球,她都可以勝任(當然後者在日本似乎並不流行)。而被拜託去給社區里讀書會之類組織辦的活動中擔當音樂支援也沒有問題(其中一出她負責鋼琴的話劇還拿到了都內的二等獎)。
好像成為社區內甚至町內最受歡迎的單身漢也沒什麼叫人意外的……當然順帶成為孩子王則絕對是「意-外-之-喜」了,程西西站在二樓窗口無語地看著幾個小鬼齊心協力把一條壯碩的食肉鯰魚丟進中庭的鯉魚池裡,憂傷地意識到那幾條僅剩的錦鯉估計也保不住了:「……我說,你們幾個!」
「啊,被發現了!」幾個小鬼完全沒有被當場抓住的意識,你推我擠地跑到廊前,其中那個有點兒天然卷的男孩興沖沖地揮著手:「阿龍!爺爺剛釣回來的魚,他讓我給你送一條過來!我想你一定沒有地方養的,就替你放到鯉魚池裡去啦哈哈哈哈哈……」
「說了多少次要尊敬地叫我『海老原先生』或者『龍之介哥哥』,什麼『阿龍』『阿龍』的……」程西西頭痛地走下樓來,將天然卷一把拎住:「壞小子,前天趁我不在家時跑進來玩琴的也是你們幾個吧?彈得跟棉花似地,害得鄰居家的貓都神經衰弱……我可是被松瀨太太好好地抗議了啊!」
被這樣故作兇狠地瞪視,幾個小鬼高呼著「完蛋了,阿龍要變身了」一鬨而散,只留下被拎著的天然卷還在奮力掙扎:「放、放開啦!你弄錯了!才不是我乾的!」
「真的嗎?」程西西懷疑地問。
「當然是真的了!」天然卷憤憤不平地叫嚷。
「這樣啊,那麼為了找出幹壞事的傢伙,讓他去好好跟松瀨太太道歉,周末我可就沒時間打球了喲,要先完成這樣事才行啊。不過隼人你們自己練習也一定沒問題的吧?」程西西抱著手臂笑眯眯地說。
「誒?誒誒誒——怎、怎麼可以這樣?」天然卷——御切隼人一臉獃滯,隨即手舞足蹈地舉出「就算去找,幹壞事的傢伙也不一定能找到」啦,「那個人下次一定不會那麼做」啦,「下個月就要比賽阿龍作為教練不可以偷懶不去訓練」啦等等理由,試圖說服程西西打消念頭。
「吶吶,阿龍,你改變主意了吧?」比劃了半天的御切隼人滿懷期待地仰起臉問。
「真可惜,完全——沒有。」程西西鐵石心腸,一個腦嘣彈得他往後一仰,換了雙木屐走下迴廊,朝倉庫那邊走去:「我要繼續修理那個蒸汽機車頭了,你要是不打算來幫忙呢,就乖乖地回家去,院門就別關了,俊雄等會要來。」
「俊雄?佐伯俊雄嗎?阿龍你什麼時候和那個陰沉的傢伙關係這麼好了?他超級古怪的啊,從來看不到他去學校,也沒人知道他家在哪,連衣服都沒看到他換過,總是穿那套又土又丑的……我告訴你哦——」御切隼人神神秘秘地勾著手指示意程西西彎腰附耳過去:「坂垣他們說佐伯俊雄是怨靈呢!阿龍你這麼隨隨便便讓別人到家裡來,搞不好會被附身的哦。」
「你這是在胡說什麼啊……」程西西哭笑不得地把還一臉「我跟你分享秘密」的得意表情的天然卷拎開,露出後邊瘦小蒼白的男孩:「你來啦。」
御切隼人納悶地扭過頭去:「誰來啦……嗚哇!」他一下子跳開,瞪著後邊那男孩:「這樣悄無聲息地走到別人背後很噁心啊!難怪別人都說你嗚嗚嗚嗚……」
泰然自若把天然卷的話扼殺在喉嚨中,程西西開始分派今天的任務。
她要修理的這個燃氣輪機車是從一個中古收藏家那裡買來的,因為保養做得好,內部結構損壞不大,如果好好地修理一下,換上合適的零件,很可能再次跑起來。作為一項打發時間的工程,也算挺有意思。
至於佐伯俊雄,則是她去車站取郵購回來的零件時遇見的。
過去在給孩子們上籃球課棒球課時程西西也看到過他,總是一個人躲在角落的陰影里,用黑沉沉的眼睛看著其他在玩鬧的小孩。
論形象的話,佐伯俊雄的確是一個不怎麼討人喜歡,甚至有點讓人心生寒意的男孩,會被其他孩子排斥也沒什麼奇怪的。但原本就因為海老原龍之介的緣故在學習心理學的程西西,卻實在做不到不去在意他。
人的童年是認知世界形成與定型的時期,在這一時期所接受的東西(無論是正面還是負面的),都將貫穿影響人的一生。看著現在的佐伯俊雄,程西西覺得自己簡直都能看到將來的他會長成什麼樣子。
但如果,給他更多的肯定、更多的信任、更多的讚美,讓他能從自己付出的勞動中獲得成就感,讓他知道自己是被人需要的話,這個孤僻陰鬱的孩子也是有可能成長為一個自信快樂的人的……吧?
程西西不太確定,不過她覺得至少可以嘗試,所以她邀請佐伯俊雄加入到自己這項「讓『機車頭重新跑起來!』的偉大冒險」里,擔當自己的助手,並讓他完成力所能及的工作,信任他,鼓勵他,稱讚他,感謝他,程西西看著佐伯俊雄慢慢改變。
這是一種很難形容的感覺,他看起來仍然內向寡言,但上一次,程西西在聯繫一個中古物賣家,購買他手中的幾件已停產的零件,並商量價格時,佐伯俊雄悄悄地在旁邊的白紙上寫了幾個價錢。
這是他第一次主動地對某件事給出自己的意見,那一刻,程西西確信,真的有一些東西正在發生變化。
……當然偶爾程西西也會反省一下自己這算不算雇傭童工——不,不對,她連工錢都沒給過,簡直是人品欠費,黑心到爆的資本家。那麼,為了補償一下被殘酷剝削了血汗的小朋友……
「說起來,昨天有人給我介紹了一間非常棒的烤魚店啊。俊雄,隼人,你們要不要跟我一起去試試?」用專用皂洗掉手上的機油,程西西問兩個正在摘帽子罩衫的男孩(因為修理蒸汽輪機車的過程中難免沾到許多污垢,所以一定要穿戴裝備)。
「哦,烤魚嗎?」御切隼人不知道為什麼興奮了起來:「爺爺說阿龍你烤魚的手藝很厲害哪,不如就在你家,我們自己動手?」
「魚呢?」程西西沒好氣。
「那裡那裡啊!很多條!」天然卷指著中庭鯉魚池的方向,捂嘴竊笑。
「其實那個……」佐伯俊雄小聲j□j話來,但是又露出有些兒猶豫的神情,並沒說完。
因為一個下午齊心協力的合作,御切隼人和佐伯俊雄也稍微熟悉了一點起來,雖然還是覺得「喝,真是個陰沉的傢伙」,但也不再像之前那樣排斥,就笑嘻嘻地追問:「那個是哪個?是不是你也很想吃阿龍烤的鯉魚啊哈哈哈……佐伯你總這麼一副不敢說話的樣子,不能怪大家都想欺負你的!」
「你還很有道理嘛。」程西西對他表示鄙視,有些好奇地問:「那個是……?」
佐伯俊雄低下頭,兩隻腳尖不斷併攏分開分開併攏,聲音不知是因為羞怯還是別的什麼,有點顫抖:「那個是,是媽媽說……想要感謝一下海老原先生,所以……讓我問問……您要不要……到我家吃晚飯?」
似乎很不情願地吐出了這番話,佐伯俊雄馬上抬起頭盯著程西西看,那表情很難判斷他是希望對方接受抑或拒絕邀請。
「哦?那不會太麻煩佐伯夫人嗎?」原本就一直想要上門拜訪,卻因為佐伯俊雄的性格而不知如何提起的程西西毫無同他來回客套的意思,馬上就想順水推舟地應承下來。
「只邀請阿龍嗎?那我呢?我呢我呢我呢?」天然卷開始努力彰顯存在感。
「媽媽沒說讓你去。」佐伯俊雄冷冰冰地回答,漆黑的眼珠這樣掃過來就像涼水從身上浸過去一樣,御切隼人不禁打了個哆嗦,心裡嘀咕著「難怪大家都說這小子是『鬼子』呢」,臉上則是很不忿地表達自己的強烈願望:「也請我去吧!從來沒有人去玩過的佐伯家我很想成為第一個拜訪者的!最多以後打球的時候我讓你一起來玩啊!怎麼樣?也請我一起去吧!我吃得很少的!」
佐伯俊雄神情有點兒詭異地看了看天然卷,轉頭拉住程西西的手不再理他:「隨便你。」
因為是第一次上門拜訪,程西西特地洗了澡換了衣服準備了禮物,然後一手拉著一個孩子照佐伯俊雄的指點行進,只是越走越覺得納悶,她過去不記得在這裡有這樣一條路啊?
雖然說日本的住宅區里的確會有不引人注意的小巷,但一條這樣寬闊的路……
臨近傍晚的陽光色澤十分溫暖,灑在這條陌生的路上,從遠至近由淺而深,就像一軸打開后被洇了水的古舊畫卷。程西西走在其中,感覺彷彿被這陽光鍍色后,連路兩旁沉寂的民居都披了一層模糊的復古意味,就像是從二十一世紀里走進了上個世紀般。
帶著這種微妙的文青思緒,三人停在一幢民居前。
佐伯俊雄搖搖程西西的手,仰起小臉:「到了。」他說。
作者有話要說:養傷期間聽說了一件事,一對夫妻,丈夫是個爛賭鬼,全靠妻子養家,因為懷疑妻子外遇,把她砍成重傷,自己也自殺了。
整個過程,6、7歲的女兒都在場。
太讓人難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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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久沒寫啦,紅樓很多原先構思好的細節都被我忘了。
先寫後面的培養下,紅樓兩章先空在存稿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