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第 74 章
第七十四章
竇憲在長信宮中喝了杯茶便起身離去,若不是臨走前朝插屏后看去的那一眼,真會讓人以為他此番來當真是在御書房悶得狠了『隨、意』出來走走『順、道』跟太后『聊家常』。
看著那道頎長的身影一點點消失在階下,蘇妍大鬆一口氣的同時又隱隱有些失落。
蘇妍在宮中留了一整日,自卯時末到酉時用過晚膳才出宮。
日頭西沉,暮靄沉沉,蘇妍走出宮門的時候,太陽尚未來得及收起最後一抹餘暉,宮門外的孤木下,那一身天青錦袍的人沐浴在淡淡的金黃里,劍眉星目面如冠玉,俊美不似凡人。
蘇妍的腳步不自覺放緩,眼裡只餘下那一道頎長俊逸的身影。
「葯葯。」竇憲轉過身來,眼裡添了幾分柔和,幾分笑意。
蘇妍提步上前,想也未想的問道:「你在等我?」
話落方覺這話怎麼聽怎麼突兀,不由有些懊惱,暗道『美色誤人』,抬頭又見他眸中星星點點笑意,蘇妍臉上一燒,撇過頭,「我要回去了。」
語罷不等竇憲開口便旋身走向一旁的馬車,待到了馬車旁,她腳下微頓,回頭看去,卻見竇憲竟是緊隨著她的腳步而來,此刻正停在她身後三步遠的地方。
蘇妍不知他欲作何,抬頭不解看他。
竇憲仿若早知她會如此,整好以暇道:「相府的馬車回去了。」
回去了?蘇妍微愣,隨即回過神來,雙目圓瞪,不可置信的看向面前一派從容淡定的人。
最終竇憲還是和蘇妍上了同一輛馬車,好在這馬車是太后特地賜給她的,足夠寬敞,才能坐下四個人。
流螢和桂枝嬤嬤坐在一處齊齊將頭轉向一邊,竭盡全力減少自己的存在感。
蘇妍見狀也不知是該氣還是該笑,這到底誰是她們的主子?一個個的都恨不得她明兒便嫁出去似的!
還有這人!蘇妍轉頭瞪了身側端坐的人一眼。
真當她傻呀?相府的馬車沒有主人的吩咐會自個兒離去?
不過……
蘇妍移開視線不自在的看向一側,兩頰染上些許淡粉——
她知道他是刻意尋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同她共處……
美人如花,雙頰含春,眼波流轉欲迎還拒,嗅著她髮絲上的清香,竇憲喉頭微動,放置在膝蓋上的大手稍一挪動便將那柔弱無骨的小手納入掌中。
蘇妍被他的動作驚到,如受驚的小獸般飛快看了前頭的流螢和桂枝嬤嬤一眼,待見二人背對著她絲毫沒有察覺后,她瞬時緊繃的身子才放鬆,小小掙扎一番便作罷。
竇憲並未有進一步的動作,二人便維持著這樣單手交握的姿勢一直到馬車停下。
許是得了竇憲的吩咐,車夫並未就近將竇憲送回相府,反倒是繞路先去了鎮國公府。
流螢和桂枝嬤嬤先下了馬車,蘇妍正欲動作,剛站起身倏地手上傳來一股大力,她一個重心不穩便直直栽下去,落入身後那個堅實寬闊的懷抱里。
蘇妍及時止住嘴邊的驚呼,將要轉頭便覺肩上一沉。
竇憲埋頭在她的肩窩,腰上的手緊緊禁錮著她,讓她不能掙離他的胸膛。
蘇妍放鬆身子靜靜讓他抱著,一時間兩人都未曾說話,車廂里靜謐溫馨的空氣靜靜流淌。
不過幾息的時間,竇憲便放開她,幫她將有些泛起褶子的衣裳理好,「去吧。」
蘇妍點頭,臨出馬車,又回頭看,便見那人端坐在馬車裡,溫柔專註的視線始終停留在她身上。
蘇妍心中一暖,唇畔浮現一抹清淺笑意,而後不再留戀,回頭下了馬車。
朱漆大門緩緩關上,府門前的馬車卻未立時離開,直到車廂里傳來一道清冷聲音「走吧」。
車夫揚起馬鞭,口中輕嘚兒一聲,車輪滾動,馬車緩緩駛離。
***
不出蘇妍所料,她剛剛轉過垂花門,還未走到玉清小筑前,那邊便來了人,粉衫白裙的丫鬟攔在她面前,規矩有禮的福身,「二爺請四姑娘去一趟。」
蘇妍淡淡點頭,吩咐流螢先回院里,自己則帶著桂枝嬤嬤往魏正遠院中去。
傳話的丫鬟一路不時偷偷回頭看她,似有什麼話要說,卻一直在猶豫,直到蘇妍要進魏正遠的院子前,她才下定決心一般,低著頭低低提醒蘇妍,「二爺早間聽說姑娘一早便去了宮裡,發了好大的火……」
頓了頓,她飛快往院里看了一眼,又道:「三姑娘也在,姑娘當心些……」
說完這兩句話,她便正了正神色,若無其事的將蘇妍帶到魏正遠書房前,躬身告退。
蘇妍只來得及回頭看了一眼她的背影,便推開書房的門,神色淡淡的邁過門檻。
她發現一件事,一件許只算得上是巧合的事——
她這位父親見她,從來都是在書房,這樣一個公事公辦,不帶一絲溫情的地方。
蘇妍暗自搖頭輕笑,不過兩次罷了,她理好諸多心緒,在案前站定,不遠不近的距離透著生疏。
「父親。」蘇妍喚道,頓了頓,她稍稍側首看向一旁梨木圈椅上的人,笑了笑,「姐姐也在。」
蘇妍生得漂亮,那是一種乍看驚艷,細看卻柔和似水的美,尤其是那雙眼睛,清亮透徹,輕易讓人生不出厭惡,現下她眉眼彎彎,對著魏薔笑得溫和無害,幾是剎時便讓魏正遠生出一種感覺——
他這個歸家沒多久的嫡女也許並不是多麼介意魏薔的存在。
看著那張肖似其母的面龐,魏正遠有些出神,直到案前的燭火搖曳,燈芯炸開發出噼啪響聲,他才略微回神。
是啊,都說女兒像阿娘,衫兒那般良善寬和的性子,她的女兒自該是隨她的。不過十六歲的小姑娘,又自小流落在外無人教養,能有幾分心機?
這般想著,本預備好的嚴厲質問不知不覺化為了溫和的問詢:「妍兒今早入宮了?」
聽他這麼問,案前那道纖細的身體有一瞬的緊繃,她似是有些緊張,無意識的咬唇,抬眼偷偷看他一眼,才喏喏道:「嗯。」小心翼翼的模樣。
終究是自己的女兒,尤其……魏正遠自覺對她有所虧欠,面對蘇妍如此姿態,魏正遠竟再硬不起心,他放緩語氣,「日後若是出門提早支會為父一聲,你一介弱女子,為父自然是要多掛心幾分的。」
他話音剛落,便見他那還有些陌生的女兒猛地抬頭,杏眸圓睜,半是不敢相信半是欣喜的看著他。
魏正遠忙露出最為溫和的笑,施以撫慰。
不想蘇妍竟是一瞬紅了眼眶,淚意瑩瑩,沾濕她長長的睫羽。
她低著頭,魏正遠便更清晰的看到她不安抖動的睫羽,這般柔弱姿態,在燭火的映襯下更是楚楚可憐。
魏正遠心中一瞬時竟生出層層愧意心疼,擾得他一時不能開口。
一旁的魏薔卻開口了,她不安的起身,似是想上前安慰蘇妍,卻又顧慮著什麼不敢太過接近她,只敢在離蘇妍尚有幾分距離的地方站定,略有些不知所措,「妹、妹妹,你別怪阿耶,他也是擔心你,你昨日剛歸家,照理、照理今早該陪阿耶用飯的……」
似是想到什麼,魏薔臉色有一瞬的蒼白,她搶在蘇妍開口前急急道:「若是、若是妹妹不想見我,我、我可以……」
蘇妍自始至終垂眸,聽著她聲色俱佳的演出一鈔可憐』庶女被『驕縱』嫡女欺壓的戲碼,心中冷笑一聲,不就是掉眼淚?不就是比誰更楚楚可憐嗎?當誰不會似的?
如今的蘇妍哪裡還是那個小山村不諳世事毫無心機的蘇妍,自從得知她的身世,太后同月芝雪芝兩位嬤嬤便明裡暗裡教她一些這些世家貴族后宅的手段,這幾位都是浸淫後宮多年踩著多少人的屍體走上高位的,魏薔這等小角色哪裡能與之抗衡?即便蘇妍只學到些許皮毛,也足以與魏薔一較高下。
更別說宮裡還有一位庄皇后,這位雖素來不屑那些陰詭手段,卻也是個不好相與的,最愛做的便是扮豬吃老虎,你柔弱無依我便淚盈於睫,你楚楚可憐我便不語淚流,端的是『殺人於無形』,便是明昭帝都拿她沒辦法。
自晉陽長公主去了軍中鬧騰,庄皇后看著宮裡那些個嬪妃使勁渾身解數你爭我斗,看了三年無非就是那些手段,庄皇后早就看膩了,沒有新鮮事物注入的宮中生活可謂是百無聊賴,越發無聊,好容易遇到一個合自己心意的,自然是歡喜的緊,當即「毫不吝嗇」的將自己的看家本領、諸多心得不加隱瞞的教給蘇妍。
魏薔還在那裡惴惴著同蘇妍解釋,不過這解釋卻是每一句每一字都在提醒魏正遠他早間是多麼的怒氣中燒,蘇妍是多麼不懂事云云。
卻見一直低著頭不發一言的蘇妍終於抬頭,話語里滿是不可置信,「姐姐,你怎麼會這麼想?」
魏薔一愣。
蘇妍不再看她,轉而看向魏正遠,眼裡的淚意重又急速積聚,眼眶裡層層水光,似是下一瞬便會不堪重負落下,但她沒有,而是竭力忍著不讓淚珠落下,將嫣紅的唇咬的蒼白。
深吸一口氣,蘇妍再度開口,「阿耶,我沒有……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從來沒有那樣想過……」
洶湧淚意終於忍不住,豆大的淚珠撲簌而下,蘇妍哽咽道:「我從小便知道自己跟別的孩子不一樣,他們有疼愛他們的阿耶,有溫柔的阿娘,可我、我沒有……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個沒人要的孩子,可是、可是後來突然有人告訴我,我有阿娘,有阿耶……」
蘇妍抬手抹去眼角太過洶湧的淚珠,露出一抹笑,「……我很高興,真的!我一度以為自己在做夢,夢醒了便什麼都沒了。」
那瑩潤玉白的雙頰還掛著幾滴淚珠,可魏正遠卻真切的感受到她的高興,只因那抹笑實在太過粲然,輕易便可直擊人心最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