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2 第 242 章
悠然,低沉。清如濺玉,顫若龍吟。
如拔弓震鼓,似驚濤拍岸。
周瑜長袖輕拂,收回指尖,眾人這才從如痴如醉般的琴音里醒來。
祁寒心神震蕩,暗嘆道:「論起琴曲,這世上恐怕再無出周郎右者了。」
「此曲名為『伏波』。」周瑜起身一合,朝馬騰執酒卮笑道,「適才思及將軍的先祖伏波將軍馬援,武溪深行,廉州射浪,神威凜凜,瑜心中不禁悠然神往,便信手而彈,作得此曲,籍此獻與將軍以賀父子齊封之喜。琴曲雖然寡陋,但瑜心意誠篤,將軍且笑納了。」
馬騰聞言甚喜,面鼻酒酣發紅嘿然笑道:「我本是個粗人,不通得什麼琴弦雅意,卻也聽出周公瑾這曲彈得委實巧妙,有氣勢!來,騰敬你一杯!」話落,先仰下一大口酒。
張既卻在一旁嗤道:「適才督君的弟子魏子京鼓瑟而歌,臨場賦詩,摛藻如濤波,機變無雙。周公瑾,就算你在琴曲上稍微勝得他半籌,卻還是輸在了文采上面,看起來你們江南也甚無才士。」
「子京惶恐,不敢與周都督並論。」魏諷立在鍾繇一旁,口稱謙辭,細長的眉毛卻是一抖,顯是輕佻得意。
祁寒聽到這裡才恍然,原來這便是鍾繇的愛徒,魏諷魏子京。當初因為口才絕佳,文章錦繡,才名曾經傾動了整個許都,連曹操都對他另眼相看,只是此人年齒還幼,尚不堪大用,這才沒有擢拔。想必適才魏諷是奉了命在席間鼓瑟作詩,要殺一殺周瑜的才名威風。
眾人俱都看向周瑜,卻見他不怒反笑,道:「張德容你器滿意得,視人如芥,自然瞧不上我這江南匹夫。我不與你計較,可你先前對涼州這些羌夷漢胡的好漢們出言不遜,卻是大大的不該。須知英雄常於草莽,蛟龍匿在深淵,這臨琴賦詩之事,不需我親自施為——隨意點一名馬將軍帳下之人,便能接上魏子京的詩歌,你可相信?」
眾人聽罷一愣,各自唏噓。
「好一個『英雄長於草莽,蛟龍匿在深淵』!」馬超一揮袍袖,神情恣肆,舉酒道,「周公瑾,說得好!你敬重我等涼州義士,我們自然也敬重你。不過這賦詩一道,馬氏軍帳下卻無人通曉,公瑾還是自作一曲辭賦罷!」心中轉念想起張既之前羞辱眾人,看向他的目光微冷。
馬騰也道:「正是。周公瑾莫要抬舉我帳下這些莽夫了,魏子京詩歌佳妙,哪是隨便什麼人都接得上的。」
涼州文武官員們全都附和隨笑,面露赧顏。
周瑜話鋒這麼一轉,倒像張既魏諷等人是在故意賣弄文采,針對他們來的了。
張既環顧四周,沒見到一個有才名的,冷笑道:「周公瑾你可是作不出詩來,胡亂想找人應付了事?」
祁寒聽著他們打起機鋒,眼皮又開始發沉,正要瞌睡過去,突然帳中一靜,無數道視線投了過來。
坐在他身旁的小吏拿手肘捅他:「喂,喂,在叫你呢。」
祁寒一驚,登時酒意睡意全無,猛地抬起頭來。
卻見周瑜指向自己,正笑道:「……便請那位小哥,為我琴曲作詩罷。」
別說祁寒愕在當場,就是馬氏營中的諸將也都懵然不解——這小子黑皮醜陋渾不起眼,看不出半分能賦詩辭的模樣,周公瑾要拿人搪塞,怎麼也該挑個白皮凈面書生樣子的吧?
馬超一怔,寓意不明地看祁寒一眼,蹙眉道:「這人不會賦詩。周公瑾換個人選……」
「孟起將軍帳中卧虎藏龍,」周瑜卻打斷他話頭:「此子骨骼俊秀,眸澈有神,舉止端方,十分的不凡。」
馬超卻笑之以鼻,道:「周公瑾你怕是看錯了,這人在我帳下三年,十分粗鄙愚笨。從未聽聞他能吟詩作對!」心底卻莫名生出幾分怪異之感,暗想:「他絕不可能是周公瑾口中的藏龍卧虎之輩,也沒有什麼不凡之處,定是如此。」一雙俊目便瞪著祁寒,傲然逡巡打量了一番,越發篤定自己的想法。
「哈,」張既卻已笑得前仰後合,險些把几案掀翻了,「周公瑾,你挑選半天,竟然找了如此一個醜陋不堪的黑皮小吏!嗝——」話音未絕,目光忽然觸及馬超微眯掃過來的冷怒眼神,登時被其中寒意威壓震懾,奚落之語戛然而止,險些嗆了酒。
祁寒身形一動,正要起來拒絕,卻聽周瑜道:「請了。」
琴聲琮嗡一聲,竟已起手彈奏了。
他皺眉抬眼,見周瑜看向自己,目光誠摯,似在邀約。
古樸蒼然的琴音盪開,行雲流水,仍是那一曲《伏波》。只是變換了快慢和韻腳,更為悠然舒緩,與之前截然不同。
祁寒不及思索,已被琴音所吸引,彷彿驟然置身在煙波浩渺的波濤之上,天際縹縹緲緲的,是漫天的浮雲;他微微闔目,腦海中盤旋未去的,是過往的紛紛人事……
風雲際會。
人如飄蓬。
身不由己。
這亂世之間,早已是避無可避處。
在西北荒蠻之境,他苟且度過了三年安生沉靜的時光,但如今,星推月移,時事變遷,終究還是無法避開紛擾與爭鬥。周瑜,鍾繇,乃至張既,魏諷……席間這幾位在史書上攪弄風雲的大人物,盡皆會聚於此,戰事將至,無論他想不想見,都已到來。
祁寒緩緩睜眼,右手輕執筷箸,合了琴拍吟道:
「西北有浮雲,亭亭如車蓋。
惜哉時不遇,適與飄風會。
吹我東南行,行行至吳會。
吳會非我鄉,安得久留滯。
棄置勿復陳,客子常畏人。」
他嗓音粗啞晦澀,本該是難聽的,然而在淺吟慢誦之間,卻有一種莫名的沙啞性感,吸引著眾人側耳傾聽。
樂聲一停,頓時彩聲雷動,西北將士們更是呼唇作嘯,無拘無束地暢笑拊掌。
馬超呆然看著祁寒,滿眼的不可置信。
命人收走孤桐后,周瑜笑道:「如何?我便說涼州軍中潛龍伏虎,人才濟濟。他這一首可比得魏子京之詩?」
馬騰贊道:「比得,比得!」
張既面沉如水,正欲反唇相譏,忽聽上首方傳來鍾繇的聲音:「公瑾琴音之妙,當世無雙,此子詩才之佳,也是人間少有,二者合璧,的確超乎子京。」張既抬眼一看,見鍾繇捋著須,臉色看不出喜怒,頓時也不敢再多說什麼。
魏諷神色尷尬,心中不忿,口中卻道:「恩師所言甚是,弟子駑鈍,不及公瑾和這位兄弟了。」
「此歌其實是他人所作。」祁寒起身道,「我只是拾人牙慧。」
馬騰才不管是否他作的,即刻吩咐左右道:「金杯賜酒。」
焦贊馬鐵等人更是滿臉驚喜,迫不及待拿了酒杯過去敬他。
飲宴至此,才變得群情激蕩起來,顯出了幾分熱烈氣氛。然而昇平之下的勾心鬥角,卻是波濤暗涌,無有一刻停歇。
……
祁寒多飲了幾杯,由一名小兵攙引著出了帳門,冷風一吹,更激得體內如焚如炙,難受至極。他推開小兵,往大帳後頭吐了一番,這才慢慢走回。只是身體冰冷,遽然起了一身的寒慄,又感頭痛欲裂,神志卻奇異地清醒著。
前方便是營帳了,他謝過那名小兵,卻被人攔了下來。
祁寒微眯著眼,心中咯噔一凜。
月光下那人身形修長儒雅,垂手並立,長袍迎風撲簌,連頷下的柳須也隨風輕輕飄動。
不是旁人,正是適才的宴上主客,鍾繇。
他隨身的幾名黑甲親衛站得很遠,已是被有意支開了。
「世子。」
祁寒心中升起不妙的預感,正要設法脫身,卻聽鍾繇那玉磬般沉穩的嗓音響起,與寒夜裡透體的冷風一道,使他狠狠打了個寒顫。
克制自己不去想許都的遭際,他蒼白著臉,道:「君侯,你認錯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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