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雪滿長安道(11)

103.雪滿長安道(11)

又是雪漫長安。

鳳闕階下鋪了一層瑩潔的雪,踩上去,鬆鬆軟軟的;冬天的冷風刮在臉上,刀割似的疼。

火紅的狐狸裘子,銀白的雪糰子,人呼呼呵出的熱氣,——多像當年的長安街頭啊,我離開的那年。

若再加上一碗熱騰騰的雲吞,就再美不過。

他說要帶我回去,回到我愛的長安街上,吃一碗雲吞。

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睛里很亮,像星子落了進去,我很喜歡看著他的眼睛說話,可是他不敢,不敢與我對視。

我有時會想,他應該會說,他更喜歡陪我吃雲吞,看著我狼吞虎咽的樣子。這種話,他只會憋在心裡,永遠都不敢說出來。

他總是離我那麼遠。

遠遠地跟在我後面。

我問他的時候,他只會低頭,沉默地退後,被我糾纏煩了,才說,屬下的職責,保護殿下是屬下的職責。

就像現在,我裹著火紅的狐狸裘子,走在漢宮鋪陳銀白的青琉地上,身後跟了那麼多隨侍的人。

可是卻看不見他。

我忽然停下了腳步,身後的從侍很明顯趔趄一下,差點撞上來。從侍惶恐地頓首:「殿下……」

殿下……

他們不再喊我小公主,皆稱我為「殿下」,是啊,敬武長公主,不知何時,長成了一副老成嚴肅的樣子。

不喜言笑。

我說:「去喊他來。」

從侍立時明白了我的意思,頓首離去。

我站在那兒,只等了一小會兒,他便出現了。我背身對他,只問:「你多久沒見我了?為什麼總是躲著我?」

他的聲音真的很好聽,渾圓沉厚的,很磁兒。像君父。

他說:「屬下是暗衛,屬下一直在殿下的身邊。」

他的意思是,暗衛,便要在暗中保護我,就不會出現在我眼前。

「可是我好久沒見到你了。」

我轉過身去,終於與他對視。

他慢慢躲開我的目光。

我笑了一聲,淡淡道:「去謁建章,你陪吧,我也許久沒見君上了,怪想念。」

他跟了上來。

建章宮玉砌雕闌,仍是從前的樣子。

但與從前不同的是,它永遠為我大門敞開。

「求謁君上,」我笑著對守門子說,「去稟吧,君上若在忙,且悄悄退出來,勿打擾,本宮這就告退。」

守門子道:「長公主殿下,您勿需通稟即可入謁,陛下特令。」

「不能壞了規矩,更怕打擾君上。」我搖了搖手,令那門子務必通傳。

這就是現時的建章宮。永遠為敬武敞開大門的建章宮。

我等在廊下,見落雪飄飛,總想起許久之前的往事。那時,建章宮還不是現在這個樣子。

我跪在廊下,整一天一夜,求謁君上,陛下將我擋於宮門之外,也是在這樣落雪的傍晚,兄長將我扶起,他說,思兒,你先回去吧,待父皇消了氣,兄長來喊你……你去歇一會兒。

我不肯走。

兄長陪我跪。我哭著問兄長,父皇為什麼不肯見我?父皇為什麼要思兒搬出漢宮,他又不要思兒了嗎?

兄長抱著我,難受得流淚,問我,思兒,你有什麼話要與父皇說,告訴兄長,兄長為你轉達。

我說,求父皇特赦昭台宮,她已經瘋了,不要讓她去雲林館了吧……

兄長一怔,很快點點頭。

思兒不哭啊,兄長會顧好你。

他為我擦擦眼淚。

雪勢漸小,雪絮子慘慘淡淡地落下來,漸有收勢。

我站在廊下,遠望,臉上不經意地有了笑意,許多年前,我還是個孩子,從不知漢宮深幽,住在長安陋巷子的家裡,也是在這樣落雪的天,踩在積厚的雪地里,一走,一個坑兒。

「時夏,你陪本宮……」

我想讓他陪我走走,話還沒說完呢,通傳的守門子已經出來了:「長公主殿下,陛下請您進去。」

「有勞。」我笑著,緩緩踏入建章宮的殿門。

「妾,見過陛下,祝陛下萬年無極。」我頓首,祝禱。

每每這個時候,我心裡都是無比快樂的,真願陛下萬年無極,世間最美好的祝福都要贈給他。

「哈哈,」皇帝笑著,從御座上起,托起了手來迎我,「思兒,朕不是早說過了么,你來便來,何須這些虛禮?你隨來朕隨候,毋須通傳。」

他捉住我的手,仔仔細細打量我。

「瞧甚麼呢,」我道,「瘦啦?」

「確實瘦啦,」他嘿嘿一笑,又假作板臉,「傻思兒,有虧著自己么?怎瘦了?」他捏捏我的臉,寵溺仍似當年。

「兄長,」我看著他的眼睛,「思兒過得很好。只是近來,忽然想起了父皇,思兒思念父皇,許是熬瘦啦。」

我聽見兄長嘆了一聲,然後說道:「朕也思念父皇。好思兒,過去的,便都過去了,往後,兄長陪著你,兄長與你相依為命。」他十分熟稔地對我笑,然後伸手,輕輕將我鬢前垂下的散發順至耳後。

這一年,是初元元年,兄長的第一個年號。

宣帝早已歸入帝陵,此年的天下之主,乃是兄長劉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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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龍元年正月。

敬武永記得這一年的雪色,銀白初透。漫天的雪絮像篩糠似的從天瓢潑而來,比記憶中兒時在宮外離別時的那一場雪更大、更可怕。

整座長安城,都被凍住了。

過午時分,太史令被太子殿下攔在建章宮外,老臣哆哆嗦嗦,戰戰兢兢,太子問:「夜觀天象,觀出個甚麼來?抖成這樣,你還想面君?把君父嚇怔了可要怎樣?」

太史令抖索著一把老骨頭,伏首在地:「太太太、太子……」

「好好說話,」太子扶起老臣,「太史令,父皇身體不適,若要嚇他的話,你且往肚裡咽,建章宮的門,你是入不了的。」

「稟太子殿下,」太史令心忖,太子乃儲君,面太子如面君,也罷,與太子說,也是一樣的,便道,「長安多年來,未曾迎過如此一場大雪,這場雪過後,只怕莊稼遭害,百姓日子不好過……再、再者……」

「再者什麼?」太子皺起了眉頭。

「再者,老臣夜觀天象,天現異常,帝星時隱時現,只怕……」太史令支支吾吾掐了半截話兒,便不說了。

「還怕?你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要麼砍你腦袋,還能砍你半截腦袋不成?」太子搓了搓手,有些不滿。

太史令心一橫,叩首道:「只怕帝星將……將熄呀!」

太子眼前一黑。

這該死的老匹夫卻還不停,還在不停叨叨:「最壞的是,天下未有守鎮之星,妖魔鬼怪必橫行,江山有礙!」

太子愁眉不展。

皇帝卧病榻已久,的確身體抱恙,他心裡焦灼的很。太子與陛下父子情深,太子劉奭並無野心,甚至對做不做皇帝,也無甚興趣。他為嫡長子,儲君之位穩固,君臣父子間,並無猜忌嫌隙。

建章宮的皇帝,是他的父親,他只希望父親安泰康健。

他失魂落魄地在建章宮外跪了半個時辰,待從侍出來稟,皇帝歇了覺剛醒來,吃了點東西,氣色看起來好些了。他才敢求謁。

皇帝並未拒絕他的探視。

太子跪在皇帝病榻前,淚光閃閃:「君父……您、您受苦啦!」

皇帝伸出乾瘦的手:「奭兒……」

「哎,在呢,兒臣在呢。」

「朕希望……你能做個明君。」

他一怔,待嚼出了這話味兒,頓時淚如雨下:「父皇!兒臣願父皇萬年無極,兒臣、兒臣從不覬覦江山,只要父皇平安康健,兒臣做什麼都願意!」

皇帝擺了擺手,示意太子不要再說了。

「思兒呢……」

他一觸,疑是自己聽岔了。思兒……妹妹這個名字,父皇已經許久許久沒有提過了。

「思兒好好兒的吶。兒臣會照顧好妹妹。」

皇帝動了動嘴,想說什麼,終於還是沒說。

「父皇?」

皇帝擺了擺手:「去吧……奭兒去吧。」

「父皇,兒臣想守著父皇。」

皇帝一頓,努了努嘴:「思兒……有沒有想來瞧瞧朕?」

太子有點猶豫,不敢答。

「她恨朕?」皇帝自言自語:「她還在恨朕……」

「父皇,是兒臣不讓她來的!思兒淘氣,兒臣怕她說錯話,惹惱了父皇,父皇身子不適呢,不能再受氣的……」

皇帝閉上眼睛,想起了下詔諭遷廢后霍成君於雲林館那一年發生的事。

五鳳四年,皇帝下令將禁於昭台宮的霍成君遷往雲林館。

沒有多久,身在建章的皇帝,得到了雲林館傳來的消息,霍成君白綾掛脖,自盡,死。

據說死相極慘。

皇帝對外禁了這消息,沒有外傳一人。

這世間大概只有陛下一人,是確實知道霍成君為何要自盡的,旁的說法,皆是猜測。

皇帝去昭台見霍成君,攤出手中底牌時,他假稱敬武公主已被他賜死。

霍成君本就瘋癲,受不了此打擊,待皇帝將她遷出昭台,去往更為破落不堪的雲林館時,霍成君這瘋女人已崩潰,拿白綾纏了脖子。

這是他欠敬武的。

他再傳諭詔,霍成君自盡之事,絕不可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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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宮秋 南園遺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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