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雪滿長安道(13)
皇帝的氣色很不好。
這幾日來,他也熬瘦了不少。
他給他從不放在眼中的小女兒下了一個「滾」字,叫她滾。他掩口,輕輕地咳起來,面色蒼白。
「君父……」
她哭著,再拜。眼睛里閃過了一瞬的銳利,然後,獃獃地站起,終不再抱痴念,頭也不回地離開。
那是君臣父女之間矛盾最激化的時候。
皇帝震怒於敬武質問的態度,更惡有人將雲林館之事透露給敬武知曉,君王之怒,竟都泄在了敬武頭上。
而敬武呢,因秋娘夤夜來尋,述起霍成君之死諸事,刺激了她,她便衝撞建章宮,惹得皇帝不快。
皇帝正有皇帝的倨傲,他查清楚了諸事,也知那秋娘在其中做鬼,離間他們父女之情。
但他不會告訴敬武。
身貴如帝王,有些事情,他不屑解釋。
敬武便誤會他這麼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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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龍元年。
我永遠記得這個年號,年初時,天現黃龍,君父認為是吉兆,便改年號稱「黃龍」,兄長與滿朝文武都以為,天降祥瑞,拂照萬民,君上的病,不日便會好。
我已經許久沒有見過君父。
我知道,建章宮的大門,永遠不會為我敞開。
建章宮是不歡迎我的。
是年十月,君父的病日益嚴重,他已經好多時日沒有上早朝了,兄長每日親伺湯藥,衣不解帶地榻前侍奉,那些時日,兄長也累的瘦脫了人形。
兄長是個孝子,他心懷慈悲之心,對誰都好,君父早前便說過,奭兒為人仁厚,有朝一日登基為帝,必是仁君。
但仁君,不一定是明君啊。
君王托起手,顫顫巍巍地指著兄長,奭兒啊奭兒,朕的孩子,溫善不為帝,做皇帝,就當心狠手辣。朕……好擔心你。
君父放不下的是江山,是兄長。
從來沒有思兒。
可思兒願父皇長命百歲,願父皇永掌江山,若父皇不在了,兄長該會多麼傷心,思兒也會傷心。
我真是做夢也沒有想到,「黃龍」,這個寓意祥瑞的年號,竟成了父皇的最後一個年號。
黃龍元年十月的一天,我謁太子宮,兄長難得的竟在自己寢宮,他看見是我,抬起頭,向我憔悴地笑了笑:「思兒來啦。」
我走過去,乖乖地坐在他的身邊。
「兄長多久未合眼了?」我問。
他眼睛通紅,滿臉都是倦意,「兄長憂心父皇的病,」他勉強笑了笑,說,「兄長不累,只要父皇能好起來,為人子的,便是吃再多苦,心裡也開心。」
兄長伸出手來,輕輕摸了摸我的頭,對我笑。
我說:「思兒可以謁建章嗎?」
兄長一愣,恍然間眉眼都是笑:「思兒想見父皇?」
那時我與父皇已許久未曾相見,心裡存著疙瘩,我不願見父皇,父皇自然更不願見我。
「父皇會生氣嗎?」我小心翼翼地問。
兄長笑了:「父皇一定想念你,思兒,父皇會高興的。」
可我還是害怕父皇震怒的樣子。他見到了這個不肖的女兒,心裡一定不開心。如果上了火氣,加重了病情,可要怎辦?
「那我扮成從侍的樣子吧,悄悄地進去。」我說道。
是夜。
涼月如霜。
我躲在兄長的身後,套著大大的制衣,在人隊中,走入建章宮。
君父躺在那兒,形容枯槁,很憔悴,很憔悴。
他看見了兄長,臉上現出一絲開心,很吃力地抬起手,招了招:「奭兒……奭兒你過來。」
兄長跪地謁:「兒臣祝君父萬年無極。」然後,倉促地起身,走到君父榻前,含淚喊了一聲:「父皇……」
「奭兒,江山交給你,朕、朕能放心嗎?」
父皇的聲音很沙啞,也很疲憊。
兄長伏在榻前,哭道:「父皇!兒臣要父皇好起來,要父皇康健永泰,永遠、永遠陪著兒臣、陪著大漢!」
父皇想說什麼,但一陣接連不斷的咳嗽聲堵住了他的咽喉。
我跪在地上,動也不敢動。所見之處,滿目皆是嚴肅,闔宮之人皆知,君上大限將至,這天下,將易主。
我想著,想著君父的好,不禁悲痛失聲。
他自幼惡我,但有時,細察之下,亦能感覺到他的慈悲與溫暖。
很多年前,幼年不懂事的敬武離宮出走,偷偷跑到二毛在長安的家,只有舊址還在,家,早是沒了。
我躲在草垛里睡了一晚。
天將曉時,君父率親軍尋來了。他斥我,君王在破屋的院子里高聲斥責我,君父的親軍將不知事的小丫頭帶回了漢宮。
那晚,他本可以不用親來。
君父雖是滿目的不愉快,但他畢竟親來了,心裡,多少還是有些憂心的吧?
他畢竟也曾關心過敬武。哪怕只有那麼一會兒,那麼一點點……
想到這裡,我內心裡愈發的傷感。
兄長比我更傷心。
所以兄長沒有看到角落裡有道黑影子,忽然竄出,——我不知她是怎樣混進來的,但她分明的不懷好意,她從袖中掏出一把銀閃閃的匕首,直向君王而去。
我本能地撲過去。
那把匕首扎進了我的胸膛——但並不深,我只是隱隱覺得有些痛,那股力道並未在我血肉間絞過,扎進的一瞬間,它便頓住停止了。
那雙眼睛驚恐地瞪著我。
我耳邊一片嗡嗡,只聽君父在氣喘,兄長聲嘶力竭地喊:「護駕——傳、傳太醫令!」他的聲音極度沙啞:「思兒……思兒你怎樣?」
兄長很慌張,聲音帶著哭腔。
君父推開了兄長,他那麼虛弱,卻仍支著身子坐起來:「你是誰?為何要謀害朕?」
君王氣宇軒昂。
他的眼角瞥了瞥我,「沒事?」他咳了一聲,「思兒?」
我點頭,捂著傷口撲在君父榻前:「君父,思兒來看你……」
他一愣,旋即伸出了手,摸了摸我的頭:「思兒,你怎麼來啦?想起來看朕……」皇帝哀傷地嘆了一聲:「朕老啦,思兒,你……沒事吧?」
我搖搖頭:「傷口不深,我能察覺。」
「撐一下,」皇帝沉穩的語氣十分讓人心安,「太醫令馬上就來,朕的公主,一定能撐過去。」
朕的公主……
陛下續著最後一口氣兒吶,仍認我是掌上明珠。
毋論從前如何橫眉冷對,他終究愛過我。
刺客是秋娘。
我不知道她是怎樣混進來的,也不知道她為何要刺殺父皇——或許,她是為追隨多年的故主討個「公道」,她在怨怪我,為何還要與陛下這樣親近。
她被押下去的時候,仍看著我,眼神里,摻雜著一絲不解……
「秋娘,」我喊住了她,押她的親衛也十分給面子地停了下來,「君父永遠是敬武的君父,不管他做了什麼。」
她不懂,她的眼神很茫然。
「君父是明君,大漢不能沒有他。」我竟然說出了一句深遠的道理來,連我自己都嚇了一大跳,我看著秋娘的眼睛,告訴她:「敬武可以為了君父去死。」
那一晚,捱得好艱難。
傷口疼得輾轉難眠,我不乖,睡覺不踏實,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動,兄長緊張的神情便出現在眼前……
我心裡暗暗地慶幸,幸好為君父擋了這一刀,要不然,若君父有差池,兄長該是如何悲傷。
這一天終於來臨了。
我從來沒有想過,君父也會纏綿病榻,垂老滄桑,我遇見他的時候,他還很年輕,他的臣子,在鳳闕階前跪了一地,祈祝他萬年無極。
在我心裡,君父一生都會受人景仰,一生倨傲高貴。
可他現在,就躺在那裡,殘年風燭。
他很吃力地伸手,喊我過去:「敬武……」
我哭著爬向君父的龍榻,眼淚早已糊了滿臉,我喊:「君父……」他摸著我的頭,嗽起來:「思兒,父皇安排了一切,你聽奭兒的話。」
我哭著,伏在父皇身上,怎麼也停不下來。
「思兒,朕留了一個人給你,這許多年,朕虧欠你太多,這個人……是朕給你的一點彌補,他一生都會保護你、追隨你。這樣,朕也放心。」
長安十月的天氣,已經有些涼了。
守靈白虎殿,滿目都是白幡,一幢挨著一幢,到處都是哭聲、嗚咽聲,滿朝的老臣,年歲已很大,烏泱泱地跪了一地,頭「咚咚」地磕在地上,哀聲不絕……
兄長几度昏厥,一聲一聲地喊著「父皇……」
我永遠忘不了那樣的場景。
我的君父,沒了。
大漢的史載上,只多了一位孝宣皇帝,而我和兄長,從此孤零零地,相依為命。
我們都是無父無母的孩子。
這一年,兄長登基。
次年改年號為「初元」。
我在初元元年的大雪天里,與兄長抱頭痛哭。
兄長扶欄:「朕不願做這勞什子的皇帝,朕只想安安分分當個太子,有父皇在,有思兒在,朕便都滿足啦。」
他是最好的兄長。天下,從來都不是他的慾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