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雪滿長安道(16)

108.雪滿長安道(16)

皇嫂待我很好,兄長特意叮囑過的,敬武出嫁諸事,皆託交皇嫂。皇嫂拿我當親妹妹,她日日都在忙著為我置辦嫁妝,她同我說,她要置辦豐厚的嫁妝,讓大漢的長公主風光大嫁。

我很感激她。

但皇嫂面上再高興,有時失神的樣子總會被我發現,有一日,我見她獨坐垂淚,好傷心的樣子。

我忍不住,坐在皇嫂身邊,問她:「政君姐姐,你這是怎麼啦?皇兄欺負你啦?」

她擦乾眼淚,想要躲閃過去,卻不能。

我拉著她的鳳袍衣袖:「政君姐姐,你有話,便對思兒說,思兒馬上要嫁啦,往後,怕是不能常來椒房走動……」說到要「嫁」,我也眼淚汪汪,心裡好難受。

皇嫂為我拭淚,終於說道:「好思兒,你年輕貌美,如今覓得如意郎君,皇嫂為你高興……願你一生平順,莫要像皇嫂這般……」她說著說著,便忍不住,淚濕沾襟。

我心裡一咯噔,忙問:「政君姐姐,你真是有心事呀!快與思兒說來,思兒真是捨不得你這般……」

「傻孩子,有甚好說的呢,」皇嫂為我順了順鬢髮,道,「古來宮闈之中,不就這麼點事兒……色衰,則愛弛,誰也逃不過的。」

皇嫂的眼中露出一抹哀色。

她嘆息。

我便知曉皇嫂煩悶是為何事。她雖賢良淑德,但確然不受兄長寵愛,兄長納美迎新,這許多年,她看過一幕又一幕,也著實累了。

我問:「哪裡的美人,這麼好運?」

這是見慣的事,不知為何皇嫂這一次,尤其的傷心。

皇嫂鬱郁道:「這批家人子,出色的不少,聽說有一日,陛下逛後園子,撞見了一美人,聞如其貌美賽天仙,從此便惦記上了。建章宮那邊的人來稟,陛下為這女子,茶飯不思,夜不能寐……」

若真如皇嫂這般描述,那兄長當是動了真情。

但我還有一點不明白,兄長愛慕的女人,只將其納入後宮,封位即可,為何似有「求而不得」的意思呢?便問皇嫂。

皇嫂嘆了一聲,輕聲說道:「思兒有所不知,這也是本宮憂心之處。女子於君王,無異於玩物,本宮也不是善妒之人,陛下愛慕的女子,本宮都可接納。但這一次,陛下的表現,委實奇怪,怕是這女子真有異於常人之處,另君王念念不忘。」

皇嫂的意思,我自然明白,社稷之君,最怕動凡人之情,君王痴心,於江山無益啊。

我也想為皇嫂分憂,便問:「思兒當如何做?」

皇嫂默然,想了想,而後說道:「思兒,皇嫂心念之事,你不必管,只消埋頭做你的新娘子,歡歡喜喜地披鳳冠,上花轎。你只需記得,你是必嫁張臨無疑的,你若不嫁張臨,朝臣必上諫,薦你和親匈奴——呼韓邪單于來漢求親之事,你可聽說了?」

此等大事,我自然是知道的,因點頭。

皇嫂抱著我,道:「好孩子,你兄長是不捨得你去匈奴和親的,哪怕朝臣死諫,他也不會答應——如此,君臣生隙,不是好兆頭呀!」

我點頭,心裡深深地明白,為了兄長好,我必須嫁給張臨,可不免還是有擔憂:「那派誰去和親呢?」

思兒是大漢養育的公主,大漢若有需要思兒的時候,思兒自然也當奉一份力,而不是躲在陛下龍座之後,拋社稷安危不顧。

皇嫂讓我放心,若真到了必要之時,她自有人選舉薦。

那時我並不知道,皇嫂及其背後顯貴的母族勢力,已將這和親匈奴的人選,內定了兄長看上的心中之人。

大概一旦身居椒房,母儀天下,必要的雷霆手段還是需要的,保自身之榮華,保皇子之儲位,那便甚麼都不顧啦,遑論犧牲區區一家人子後半生的幸福。

但皇嫂畢竟保住了我。

言之最後,我不免好奇,問皇嫂:「政君姐姐,令兄長朝思暮想的美人,究竟是誰?」

「王昭君,家人子王昭君。」

這名兒與皇嫂之諱,只差一字,是巧也不巧。

大概命中之數,皆是如此。

我的婚期愈近,陪我玩的人也愈少。

張臨是不能找他玩的了,皇嫂說,哪有新娘子這樣不害臊的,嫁人之前就與未婚夫黏在一起玩,要被人笑話的。

時夏最近總是尋不著人影兒,偶爾見著了,滿身的酒氣,真像是同兄長學的,兄長近來也是這樣,我每回謁建章,總是碰到一個醉醺醺的陛下。

相思之病於每一個人都是一樣的,我從未見過兄長這般失魂落魄。

我謁建章,兄長去了冠冕,坐在台階上飲酒,見我來了,他向我招手:「思兒,來,坐這兒!」他拍了拍身邊空缺的位置。

我走過去,取走兄長手中已被喝空的酒壺:「陛下,這兒可是建章宮,您是君王啊!」

兄長看著我,笑:「思兒,你何時像父皇一樣,會訓人啦?」

「怕再不訓,往後沒機會啦。」我也笑著。

兄長拍了拍我的肩膀:「那倒是,朕的思兒,就要嫁人了……」

恍惚中,他眼角有淚。

「兄長,你最近是怎麼啦?」

我知他有心事,他成日里將自己弄的醉醺醺,不理朝政。但我唯一個不解的是,兄長是皇帝啊!皇帝愛慕的女人,焉有不到手之理?

天下的女子,誰能被皇帝愛慕,那是她最大的福分。

兄長笑笑,搖了搖頭。

「那……思兒猜猜?」我轉到了他身後,就像兒時同他捉迷藏那樣,伸了手來,輕輕遮住了他的眼:「兄長是為一女子?」

他一愣,驀然笑著,卻不說話。

「被我猜中啦?」我大笑,逗他:「能教兄長如此痴迷的,一定是位神仙一樣的姐姐!兄長,你為何不去尋她,將她納入後宮呢?何必在此處,一人痴痴地思念,多可憐啊!」

兄長將我捉住,不教我動,他說道:「她……與旁的女子不同。」

「如何不同?」

「她……不會因朕是皇帝,而思慕朕。她出塵脫俗,朕……朕若每日能聽她彈琴,清音宛轉,妙回不絕,即使……教朕少活十年,朕也願意啊!」

我看著兄長,只覺他真是神思恍惚、走火入魔了。

唉,古來帝王,只求長生,可從未有人願折壽數啊。

呼韓邪單于朝漢那一日,陛下擺下盛宴,我列席同餐。

這盛宴,便是和親大宴。和親的女子已有了人選,聽皇嫂說,她選中的宮女子,貌賽天仙,即便不是公主,也是便宜了胡蠻單于了。

這單于是個老粗,歲數已經很大,五官倒是清晰分明的,年輕時候想來也很英俊。但那又有什麼用呢?如今的他,老成了這個樣子,半截身子都入了土的人了。

我心裡暗暗為那中選和親的女子哀嘆。

英雄姑且算他是個英雄,但遲暮的英雄,不比斷翅的雄鷹一般?

兄長很高興,他受了單于的朝拜之禮,便舉杯祝飲。

單于依禮列座。

和親的女子很快被請了上來,單于需要見一見大漢賜他的閼氏,而滿殿朝臣,也需要認一認這願為大漢出塞遠嫁的女子。

她著大紅嫁衣,在挑燈侍女的簇擁下,緩緩入殿。

我站了起來。

這女子,肌膚勝雪,臉似盈月,飽滿而美好。

是皓月,那一晚,我在掖庭後園子的流水邊遇見的「皓月姐姐」,她說她愛慕英雄,她說我大漢朝,高祖皇帝、孝武皇帝、孝宣皇帝皆能稱「英雄」……

竟是她。

她款步上前,向君王謁:「妾,王昭君,拜見陛下,願陛下萬年無極。」

皓齒明眸,儀態萬千。

兄長的驚訝絕不亞於我,他是真呆住了,緩緩離座,撩開額前玉藻,十二旒下一雙眼睛驚訝、茫然……

皇帝開口:「你……竟是你……」他的聲音帶著一絲微顫:「是……你願意的嗎?」

陛下幾近失態。

我這時才知道,大事不妙。心裡也猜出了七七八八。

這天姿無雙的美人,對君上青眼全然不理,她上前一步,跪謁:「昭君願為大漢效命,遠嫁胡地,為陛下祈來平安福分。」

「朕不需要!」兄長几乎摔杯。

全場震惶。

皇嫂出前跪告:「陛下,和親乃大喜之事,單于英雄豪傑,配我大漢佳人,實乃天作之合!不日……皇妹敬武亦要出嫁,喜上加喜呀!」

皇嫂口中「敬武」二字加了重音,我懂她的意思,想必兄長更懂。

她是拿我,來威脅兄長。

若兄長臨陣悔棄與單于之約,不肯將美人嫁與單于,單于自然面上過不去,此時皇後母族若煽動朝臣,為平呼韓邪之怒,以敬武換之,逼迫兄長將敬武送去那苦寒塞外,兄長若抵不住,自然要失去我這皇妹了。

兄長彷彿一瞬清醒,冷眼瞧著皇后:「是你辦的好事……」

滿殿噤若寒蟬。

他終究是帝王,能掌事態,能控大局,兄長很快便笑,對著滿殿朝臣舉杯:「朕念皇妹將出閨閣,朕心大悅,諸臣共賀——」

臣子列位而出,皆舉杯:「臣賀陛下大喜!恭喜陛下、賀喜陛下!」

那是我第一次,在滿殿朝臣的祈祝聲中,感覺不到半點的喜慶。

兄長為我,隱忍至此。

他下御階,走至垂暮的老單于面前,拍了拍單于的肩,君王口稱:「單于蓋世英雄,朕今以美人許之,願匈奴與我大漢,永修盟好。」

大漢的皇帝,給了匈奴之主這天大的面子,呼韓邪心中感念,連行禮:「匈奴與大漢,永修盟好!」

君王的目光,瞟過沉默的美人。

他愣在那裡。卻終於還是沒有說一句話。

陛下回身,冕服的袍角甩過,拖在地上,似烏龍遊走的尾。

他回到他的殿上,仍做他萬年無極的君王。

「陛下長樂永泰,陛下萬年——無極!」

朝上老臣,曳動……如松濤陣陣。

那是我享過的最蒼涼的一場,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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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宮秋 南園遺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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