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雪滿長安道(4)

第4章 雪滿長安道(4)

君父已不願再多言,守御太監已唱:「陛下御起——」皇帝折身而走,額前旒珠又發出一陣熟悉的簌簌之聲。

他的玄色冕服,逶迤拖地,殿下朝臣恭肅跪:「恭送陛下,願陛下長樂無極!」

他那樣威嚴,那樣高高在上。朝上老臣鬢髮已斑,卻跪在我壯年的父親面前,惕惕然,怊怊然。

君王威儀,初次見面,是他詮釋於我的。

此一生,我未曾見他懼然戚戚的模樣,卻太多次,見過他憑欄著相思的場景。長安的百姓都知道,他們的君王,曾擬過一道天底下最浪漫的詔書,尋他龍潛時的一柄劍,君王念舊,誰毀他故劍,他便視誰如仇讎。

比如女兒敬武。

生而克母。

我再抬頭,見兄長已半跪行至我跟前,他笑得溫柔而叫人心安,他把手伸了過來,將我抱起:「思兒,父皇的上林苑,有很多很多的珍奇異獸!可好玩!你在宜春/宮待著,兄長一有空便去探你,好不好?」

「兄長,」我小聲說,「我不喜歡這裡……」

兄長一愣,眼睛里忽然閃過悲色:「我去求父皇,等你再長大些再搬宜春/宮,兄長也……捨不得你。」

「兄長,聽阿娘和嬤嬤說,是你要接我回來?」

「不是,」他笑了笑,又摸摸我的頭,「父皇也想念你。」

「那不能……」我不愛說話了。

兄長說:「思兒,咱們不說這些,我帶你去謁中宮。」

「中宮是什麼?」我仰頭問。

「父皇的皇后,稱中宮娘娘。」

「……皇后,不是咱們的娘么?」

太子愣住。我瞧得分明,他的眼睛里汪汪的,懸著無數的淚,彷彿只要略一抬眼皮,那淚珠兒便要涌了出來。

他待我好,我真不想他難過。便說:「兄長,咱們不談娘娘,二丫餓了,二丫要吃雲吞。」

他矮下腰,為我整理裙裾,寵溺地笑笑:「思兒,椒房殿有的是好吃玩意兒,兄長帶你去!」又說:「椒房殿住著的是王皇后,並非咱們的娘,但是咱們要尊敬她——」

我隨口胡問:「為什麼?」

「因為……她是父皇的皇后。」兄長突然有點嚴肅了:「……她也待咱們好。」

中宮椒房殿,那是天底下最繁華的宮室。兄長說,這裡曾是咱們娘的家。如果她還在,那也會是我和兄長的家。

自高祖呂后始,這裡曾住著我大漢十一位皇后。我與兄長的親娘,恭哀皇后許氏,也位列其一。

它曾經目睹漢宮十一位皇后從紅顏至暮年,漢宮多少故事,老在椒房中。

能老在椒房的,算是福分,武帝皇后陳氏被黜長門,景帝皇后薄氏罷居昭台,近的說,劉奭與思生母,對君父有恩的許門之女,亦於盛年居椒房薨,椒房椒房,這二字亦成詛咒。

長樂未央,古來皇后,只居未央,不見長樂。

她是一個極好極溫和的女人。我在椒房殿第一次見到她,便覺親切,如果娘還活在世上,也許便和她一般。

椒房的宮燈退出兩行,挑燈宮人身姿裊娜,盈盈列開,這宮燈是暗的,帶著一點暖的溫色。像山裡飛起的團簇螢火,抓在手裡,怕是也要化了呢。

火爐子燒得極旺,艷的火光,躥過漆黑的炭,直要撲到膝蓋上。我搓了搓手,將氅子鬆了松,兄長伸手來又緊上,笑道:「才有些暖意呢,便貪涼,凍壞你!」

我笑了笑:「兄長,你比二毛還要好!」

宮女子在兄長邊上輕聲:「太子殿下,皇後娘娘很快便來,此刻正梳洗。」

太子哥哥笑道:「自家人,繁文縟節無甚緊要。母妃還是這般周到。」

東宮生來溫和可親,宮女子在他面前便也不拘謹,輕笑著說:「娘娘一聽太子攜公主來謁,便高興得不知怎麼地,這會子哪能不盛裝呢……」

他便笑著讓了讓,將我推至跟前:「這是敬武,你認認。」

那宮女子只打量我一眼,便跪:「婢子參見敬武公主殿下,願公主殿下千歲永泰!」

我唬得一愣,太子哥哥卻碰了碰我的手臂,笑著說:「思兒,你是嫡皇后所出公主,她們敬你,是應當的。」

未幾,珠簾簌簌,打那裡頭便鑽出來一個裝束極華麗的宮女子,因向太子哥哥道:「皇後娘娘來了……」並不是生疏的唱禮,好似只是這麼一點,讓太子知道皇后已來便是。這麼一瞧,東宮與椒房的關係,可算是好。

兄長謁了謁,道:「兒參見母妃,恭祝母妃千歲永泰,長樂無極。」

袖裡挑出一雙極好看的手,腕上戴翠綠,那手觸著太子的一瞬,便穩穩頓住:「好孩兒,你來啦!妹妹呢?」

話才落,她便覷見我,真真是眼神膠著的那一瞬,眼眶裡便蓄著淚了。「……思兒。」她喚我,她這麼喚我。

我想,如果我娘還在,八年前生別,此一時再見,只怕也是這樣的場面,這樣的神情。我突然有些動容,規矩也是有的,阿娘和嬤嬤教過我多少回——

因跪:「敬武參見母后,願母后長樂無極。」

那是我剛學會的祝詞,宮裡的人好生奇怪,都愛這套虛禮。中宮王皇后一定聽過無數回了,可就在我剛落音時,她瞳仁里有晶亮的光芒閃過——

略一動,眼淚竟攀滿面頰!

「思兒……」

她是我的母親,是我歸漢宮后,除兄長之外宮裡唯一對我好的人。

但她面上的欣喜只一瞬便過去了,她有些露怯地瞧了眼太子——

她是皇后,但卻少見母儀天下的氣度,雖疼愛太子,但有那麼一瞬間竟讓我覺得,她是有些怕太子的。

太子明是有些不高興了。

這不高興是沖我來的。

東宮沒瞧我,卻在對我說話,他緩聲道:「思兒,咱們的母后,乃已入杜陵的恭哀許皇后,父皇的『故劍』,父皇龍潛時便聘為妻子,她在父皇……和我的心裡,無人能及。」便是話中藏著另一層意思:「思兒,你的母后,只有一個。」

原是這樣。難怪王皇后這樣溫柔可善,已被君父頒詔奉為皇后,太子卻仍稱她「母妃」。

我跟在太子哥哥身後,怯怯喊了一聲:「母妃……」

她應。一轉身,眼角卻擦過淚光點點。

這一晚,是我在宮裡過得最快活的一晚。而後許多年再回想,仍是初入宮時這寒冬的夜晚,最暖。

王皇后待我極好。她與太子之間也並未有過嫌隙。除卻「母后」這一聲稱謂,太子敬她愛她,對她百依百順,她為皇后,待太子也盡了人母之責。

她抱著八歲的我,軟聲讓提暖爐子的宮人再靠近些,呵出淡淡的暖氣,蹭得我鬢前微癢。我縮在她懷裡,只覺溫暖,就像在長安街隅的老宅里,被阿娘和嬤嬤抱著。

這裡,也曾經是我母親的椒房。

椒房,椒房,以椒和泥塗壁,周室溫且芳。皇后所居,其貴儀不敢視。我的母親,君父的嫡皇后,薨於此。

皇后如儀,再顯貴又何如,縱得君父盛寵如斯,終不過還是成了泉下冤鬼。

宮中多險惡,皇帝,我那威儀煌煌的君父,連他的女人都保護不了。在這宮中。

這多可怕呀。

他棄我如敝屣,卻思我生母如醴。大抵世間冤冤孽孽,皆是如此,循回磨人。如果我無奉上諭,不從父命歸去上林苑,也許我此一生都不會知道南園裡埋藏的那個故事。

南園遺愛。故劍情深。

後來我與兄長並立城頭,於上元夜偕百姓共度佳節,君父的長安,人頭攢動,城樓下,皆俯首稱萬歲。我便杵著,眼瞧君父冷眼旁觀,便想:君父的百姓,可會知道,他們有著天底下最深情的君王?

開春時,我終於搬去了上林苑宜春/宮,這還是「母妃」王皇后求君父所賜下的恩德——我的行程已拖緩這許久。

走時,是盛大的威儀。太子哥哥親送。

紅綢十里,錙銖無計。舉長安城百姓皆知,此儀仗乃公主所置,搬進上林苑的,乃漢室公主。

上一回有宮裡人來,那是許久之前的事了,黜宮人於昭台,為帝王棄。與景帝皇后薄氏命途倒是相似。

原來敬武的命,在君父眼中,亦不過如此。

他的棄婦與女兒,都居上林苑。

我在宜春/宮,拔節似的長,再一年,竟躥高了半個頭。嬤嬤和阿娘不再追著我喂飯,我懂事許多。

有一回,阿娘問我:「敬武,你還記得宮外的事么?」

連阿娘都稱我「敬武」啦,她竟還問我記不記得「二丫」的事兒。我又不是「二丫」!

我搖搖頭:「阿娘,你都忘記二丫了,二丫也忘了。」

阿娘有些難過,抬頭看了看枝上新柳,眼眶裡蓄著淚,她嘆息:「二丫,你不要怪你兄長,他……」

我搖搖頭,抹了抹淚:「當然不怪!兄長是為我好!我覺得來了這裡,比外面也要好些。——我長高了這麼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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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宮秋 南園遺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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