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南園遺愛(26)

第55章 南園遺愛(26)

「『奭』……」他笨拙地抱著孩子,臉上滿溢喜色:「『奭』為『盛』,希望孩兒命途順暢,一路呈祥。」

「好嘞,」穩婆笑道,「你們學堂里念書的,就愛這種文縐縐的名兒,……好聽得緊!這孩子命大,將來必然後福無窮。」

「托您吉言。」

他是真高興啊。

「奭兒……」他看著懷裡睡得酣沉的小嬰兒,有些戀戀不捨,但還是將孩子交託與穩婆:「抱出去吧……我去瞧瞧平君。」

孩兒忽然「咿呀」了一聲,那張小臉,團團的,好生可愛。

許平君躺在床上,生產過後的疲倦感侵襲全身,使她看起來虛弱無力。

劉病已悄悄近了前來,往床前趨步小跪,伸出一隻手去,輕輕摸了摸她額頭。

許平君睜開了眼。

他笑了笑。

「病已……?」

似是在夢中,恍恍惚惚的,總也不覺真切。

「是我。」他傻乎乎地笑。瞧著她笑。

「孩兒……孩兒如何……」

「好得很,」劉病已看著虛弱無力的妻子,有些心疼,「你都這副樣子了,還顧著孩兒……」

「一條命,就為他拼的,」許平君苦笑,「能不顧么?」

「可在我心裡,最重要的,是你。」劉病已握著愛妻的手,不由動情哽咽。

「若孩兒不得保,我也不會好啦……病已……你不知,……不知這在我肚中一日日長大的肉疙瘩,對當娘的來說,有多重要。」

「不管有多重要……平君,我失了孩兒能活,失了你……卻不能!」劉病已有些后怕,哽咽著說:「以後萬不可如此了,平君,我受不得這般抉擇折磨,你……你也萬不可輕視了自己性命!若你執意這般狠心,我便只要奭兒一個孩兒,再不要第二個啦!」

「說傻話呢……」

「不是傻話,你答應——你答應我呀,平君……」他紅著眼,好難過的樣子:「我是認真的,若還有下一次,你萬不可拿自己的性命作玩笑,啊?」

病已臉上有少見的憂色,許平君不忍了,哭著道:「你說甚麼,便是甚麼了。病已,我答應你,我都答應你!將來若得事,必以自己性命為重。我許平君此一生,絕不負你!」

「好平君,往後……我與奭兒,皆視你如命。」他動容:「咱們一家人,一定會好好兒地,好好兒地在一起……」

廊下日頭正好。

許平君尚未出月子,在屋裡悶煩久了,待不住,軟磨硬泡纏人,病已才許她往外小坐一坐,照點日頭,緩緩氣色。

這日劉病已收了篾攤回來,才卸下篾簍,便著手去抱小兒,奭兒淺睡,被他接手去抱,小嬰兒咿咿呀呀叫喚起來,劉病已被逗得直樂……

許平君因說:「你與奭兒一般頑皮的,他好容易才睡著,非要鬧醒他。」

「奭兒多可愛!平君你瞧,才幾天大的孩兒,比先時可胖了不少呢!」他抱著奭兒,在平君跟前坐了下來。

許平君便與他拉起了家常。

這皇帝駕崩也有好幾日了,天下服喪守制。世人皆知大行皇帝青年崩殂,不曾為大漢留下子嗣,皇位如今虛懸,怕是免不了受人惦記。只怕天下將亂。

許平君雖為婦人,但對時局政事,亦有自己的見識。因問劉病已:「大行皇帝既沒得太子留下,這皇位可當傳之誰?」

劉病已心知平君此念皆系關心他,天下將變,若換得另一位天子,政策詔諭皆得變,到時對劉病已這位「皇曾孫」之恩策,自然也是要變。著實會影響他們小兩口的日子。

劉病已道:「應在孝武皇帝後嗣中擇一賢人居此高位了。古來父死子繼,兄終弟及,首擇之人,當為大行皇帝同輩弟兄。」

說到繼位之事,劉病已便想起那日在長門宮外遇見少帝與阿遲婆婆的場景,阿遲婆婆說,要允他天下作為「報酬」。他當時還不識阿遲婆婆身份,只當是老婆婆玩笑話。如今識得了,又覺這是萬萬不可能之事。

這回平君說及此事,他心中不免觸動。一時也竟不知要否將此事告與平君知。

這時懷中的奭兒哭了起來,許平君便要接過孩兒:「病已,交與我吧。」

他不給,道:「怎回事呢?這就餓啦?不是剛餵過么……」

許平君笑了笑:「你全沒經驗的,養個孩兒不容易,不是餓了,頂是尿啦。你抱給我看看,我來換尿布。」

「你還在坐月呢,能代勞的,我來即可。」劉病已自信滿滿:「不便是換個尿布嗎,我也會的!」

許平君「撲哧」一聲笑了,嗔道:「能耐,小心你兒子澆你一臉!」

她看著病已忙碌的背影,忽有些淚意。

這郎君,並未擇錯。她不求富貴榮華,只求兩人長長久久廝守。哪怕粗茶淡飯,荊釵布裙,她亦覺得足夠。

是老天厚待她。

許平君時常坐在廡廊下,照照日頭,盼著病已回來。喜歡嚼道的鄰居家婦人總來串門子,總有滿街的碎嘴子能嚼說與她聽,因此許平君也不覺寂寞。一恍神,一天便能過去啦。

幾個婆子坐一塊兒,扯也扯不完的家常。

許平君便從她們的口裡,聽得了自己想要知道的事情。

隔壁史家媳婦道:「平君坐月不能出去,可是錯過了許多稀罕事兒。」

這史家媳婦便掩嘴笑,鄰村的張家長媳咯咯笑著應和道:「是了是了,平君可不知,這三兩日光景,外頭可發生了什麼!天也變了喲!」

許平君問:「半些事兒,可也是知的。少帝崩,又無子,想來朝局震蕩亦是必然,除此,可還有什麼事么?」

史家媳婦道:「平君坐月在家待久啦,可不知外頭髮生了多許稀奇。前兩日街巷人頭攢動,我與隔壁陳嫂巧在街上,聽大傢伙兒叨說前頭有熱鬧可瞧,各路諸侯為朝廷召,紛紛往來長安呢。我們倆卯足了勁兒往前擠,也想見見今兒湊近的車隊是哪方的達官顯貴,你猜我倆見著了甚麼?」

許平君剛想猜吶,誰想這史家媳婦已經笑得合不攏嘴,當說兩聲,便又捂嘴笑。笑得直不起腰。

張家嫂子捅捅這小媳婦兒:「你倒是說呢。」

史家媳婦這才緩過了聲兒,邊拍腿邊笑說:「嗨!甚麼達官顯貴!我倆見著了一個傻子!……可真是個傻子吶!哈哈……」

「傻子?」許平君倒有了些興趣。

要知少帝崩,卻未留子嗣,長安虛懸的皇位可成了人人慾爭奪的好物!各路諸侯自然虎視眈眈湧向長安,這些野心勃勃的諸侯,個個皆是世間梟雄,分封之地哪會派個傻子來長安探一探風聲吶?

史家媳婦才說到了這兒,又是一陣傻笑,笑夠了才緩平氣息,繼續說道:「平君,你瞧我與你陳嫂子見著了怎樣一個笑話?哈哈,我倆走入人群中,終於近得儀仗,中有一輦子,帳上綉章紋,好威儀的樣子!我倆心中正惴惴吶,卻見那輦上之人撩開了帳幔,原道是怎樣的王侯將相呢!卻是個獐頭鼠目行為可誕的『猴爺』,這侯爺居然還在輦上立了起來,搖的輦子左擺右晃,眾人笑,那侯爺也笑。嘻嘻……你當這就完啦?可遠沒有呢!這位不知哪邊封地上的侯爺,居然對著圍觀百姓一個一個點人頭,嘴裡還流著哈喇子,一個個數來,口稱:『這個美……那個也好看……』哎喲!你說這是怎一回事吶!好歹也是分封的侯爺,據稱還是孝武皇帝血脈吶,便這副輕浮勁兒!哈哈……平君,張嫂子,你們可是沒瞧見吶,若是親眼見著啦,可要被這潑猴似的『爺』給逗死!」

史家媳婦笑得伏低了腰……

張嫂道:「可真有這般人物?漢室臉面可不要給他丟盡啦?哎喲,沒想封王封侯的人呢,色心色膽竟都顯在臉面上,嘖嘖……」

許平君聽她們這麼說,心裡愈發好奇,因問:「史家嫂子,你可知道兩日前入京的這人是哪路諸侯?這行徑,可也怪誕。」

「昌邑來的,這位主兒,父親乃昌邑哀王,昌邑哀王誰人你總知道吧?昌邑哀王劉髆乃孝武皇帝生前最寵愛的兒子……『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的李夫人,便是其生母。」史家媳婦還是知道些事情的。

「也就是說……這『猴爺』正是當年那位大名鼎鼎的李夫人孫兒?」張嫂插嘴問道。

「是啦是啦,美貌傾城的李夫人,怎會有這般輕浮之孫兒……你們沒親眼瞧見呢,這位小昌邑王,見了咱長安的美女,當街直流哈喇子呢!嘖嘖,像個什麼話!便是尋常百姓家,也不會有這般輕浮教養的呀!」

這幾位婆婦閑說得久了,便想著家中活計尚未做完,有些坐不住。又見許平君坐得久了,稍顯睏乏,因說:「平君啊,你得好生養身子,外頭不便透風太久,咱們也要家去,生火做飯忙活起來。你好好歇著吧……明日再來閑說。」

許平君便起身相送。

過了不多久,劉病已也收攤子回來了。因見了許平君,仍是笑呵呵的樣子,忙說:「媳婦,你進屋歇著,我來生火。」

小倆口便一搭一唱,很快做起了一桌吃食。

兩人便對坐,閑聊家常。許平君便將今日從幾個小媳婦那處聽來的話都說與劉病已聽。

劉病已一驚,擱下筷箸,道:「你們竟也在說此事?」

「怎麼,」許平君也驚道,「這事竟傳講開了?你也聽說了?」

劉病已一笑:「這事還能不傳講么,昌邑王劉賀入京至今,鬧出了多少笑話!何等荒唐啊!孝武皇帝之後,竟不想有朝一日成了婦人皆說講的笑話!」

「這麼說來,這昌邑王所出把戲,還不止這麼一處?」

「那當然,」劉病已給他媳婦夾了塊肉,道,「多吃些,平君,近來你瘦啦。」便再接茬說道:「莫說入京這一段路,尚未入得京畿時,劉賀便做出了許多張揚猖狂之事。前兩天在張伯伯府上,我還聽得大人們說呢。這劉賀——從昌邑往長安來,一路上,搜刮民脂民膏猖獗,見著美女便搶,裝哪兒呢?都裝他隨隊的車裡!你說荒唐不荒唐?」

許平君聽的瞪大了眼睛,簡直聞所未聞:「強搶民女?還搜刮民脂民膏?——這不成了流氓盜匪了嘛!」

「也差不離,」劉病已無奈道,「漢室劉姓的臉面都被他丟盡了!」

「這……」許平君一愣,忙問:「漢室朝臣無人上諫嗎?」

「諫與誰聽?大行皇帝此刻白虎殿棺槨里躺著呢!」

許平君吸了一口涼氣,便起身來,悄悄地將堂屋的木門給關上了,又上了栓。她小心翼翼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這才又坐回到劉病已對面來。

「他……」許平君下意識地壓低了聲音:「昌邑王……他……怎可如此呢?無人敢管嗎?」

「呵,管?你道他囂張到何種地步了呢,」劉病已探手撫了撫許平君的手,淡笑了笑,「平君,你猜他還做過什麼朝人碎語閑說的怪誕事兒?保准你難猜。」

許平君想了想,搖頭:「是猜不出呢。」

劉病已只當與自己妻子說了個笑話,因說:「少帝崩,朝中召他入宮主持喪儀,他於長安外郭,卻並不嚎哭大行皇帝之喪,時人問之,則答說……他竟說,嗓子壞了,哭不出來。」

劉病已話音剛落,許平君便「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世間竟有……竟有這樣的人。」她一時竟想不得形容昌邑王的措辭來了。

劉病已道:「這人生得一副怪腸子,但也有他怪得來的福分。多少諸侯虎視眈眈的皇座,恐怕要落到這傻人的袋中了。」

「怎麼,竟是要……」許平君大驚:「怎會?皇位後繼之人,是朝臣推舉的么?會否有甚差錯?」

「不會有錯了,」劉病已淡淡道,「這番結果,是我從張伯伯那裡聽來的,他在朝中親眾甚多,據傳,大將軍霍光極力舉薦這位昌邑王登大寳。依霍光在朝中勢力……這事十有□□是成的。」

許平君呵了一口氣,皺眉道:「這豈不是要大不妙了嗎!」

劉病已見自家媳婦這副蹙眉深思的樣兒,只覺好玩,因說:「平君竟對朝局之事也有見解么?你告訴我,昌邑王踐祚,哪裡不妙?」

「呵,你是小瞧了我!」許平君不服氣道:「我雖為一介女流,但基本事理還是懂的!可不是你說的么,這昌邑王……荒唐的很!入得京來,竟一路強搶民女!他若做得了皇帝,天下百姓可不是要遭殃么!」

許平君氣呼呼地說完,仍覺不解心中之氣,頗為憤慨。

劉病已笑著開始收拾碗箸:「原來平君竟也懂朝局之事!在下佩服、佩服!」

許平君還未從方才的忿忿中緩過來,仍氣呼呼道:「那可怎辦?大將軍、大司馬他們……他們怎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呢?應是……受人蒙蔽吧?」

「那也不一定,難說朝中重臣不喜昌邑王做皇帝。」

「為什麼?」

「你想呢,少帝在時,朝政獨攬,穎慧非常,為臣者無人敢蒙蔽君心。這會兒好容易要改天換日啦,朝臣舉薦個庸聵無能之人做皇帝,他們豈不是可以瞞著君王為所欲為?」

「這麼說來……那霍光,也不是個好人?」許平君大悟。

「這我可不知,」劉病已笑道,「我不識得他。」

「唉,這可真不好,君上昏聵,受苦的,還不是咱們百姓么。」

劉病已看著一臉深悟的妻子,笑著:「也不定。諸侯之中能人太多,若擇賢而定,各路諸侯不免互相不服,到時爭端再起,只怕要重演當年七王之亂。」

許平君今日心思極重。聽了劉病已的話,便低下了頭……似有所想。

劉病已將她一把抱入懷中,低聲溫柔道:「平君平君……朝堂政亂……這些事兒,都與我們無關。我半生最想的,便是和你,和咱們的奭兒,平平安安,幸福和樂地生活在一起……永不分開。」

永不分開。

如此……最好。

第二日許平君起榻時,劉病已已然不見,想是又背著篾簍去了街市。她便自己洗漱完畢,又喂好小兒,一個人坐了廊下描起了鞋樣子……

邊描邊念念有詞:「奭兒啊奭兒,娘給你裁個樣子……奭兒猜娘在做甚麼?奭兒……娘在給你做鞋吶!娘慢慢做,一雙一雙做啊,奭兒一周、兩周、三周……每一年都能穿……待奭兒長大了,就能把娘做的鞋子都穿過一輪……」

小嬰兒在搖籃里咿咿呀呀……

此時風輕雲暖,天光正好。光陰在指尖慢悠悠地流淌,小嬰兒飽睡,當娘的在廡廊下納鞋底……

平君嘗想,這一生便是這樣,這樣,就足夠了。

她會一生都感恩老天,給她這樣靜好的歲月。

只是……

她並不知,老天「曾」給過她罷了。

「曾經」,而已。

忽然輔首銅環輕碰,擦出了撞擊的聲音。

「誰呀?」許平君輕問,只當是昨天那些婆婦們又來尋她說話了,便說道:「自個兒推門進來吧,沒栓呢。」

門「咿呀」一聲,便被推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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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宮秋 南園遺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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