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8章 彩雲易散【解篇】

「已經不需要你們了。」

她輕聲地說道，聲音清脆，猶如風鈴搖動。

在監獄內的人抬起了頭。他顯然受到了足夠禮貌的對待，頭髮並未凌亂，身體上纏著乾淨的繃帶，看出來應該是勤於換洗的，並沒有太多胡茬，應當是有機會進行潔身。粗布袍子外，搭著一件棉衣，並未完全穿上，只是半蓋著。神智還算清醒，但平靜的神色中透著認命的意思。

達布提的樣貌與他年輕時相比變了許多，不過臉型倒很相似。風雅從可兒的記憶里，倒是看到過達布提中年的樣子的，只是那時的他春風得意、躊躇滿志，身體豐腴而健壯，和記憶中那個因為營養不良而面容消瘦的青年達布提十分不同。可是現在，他卻好似在這個監獄里，回到了過去一樣的稜角分明。

回到了那個第五殿屠殺混血兒的黑暗時代。

「……你是……」達布提的聲音虛弱，雖還算清晰、鎮靜，但雙目已經沒了光彩。

「好久不見。」風雅說道，「如果茉莉看到你這個樣子，真的會笑話你的。她即使在監獄里病亡的時候，也沒有放棄過掙扎。」

達布提眯起了眼睛，片刻后，他緩緩地起了身，他布滿皺紋與繭子的手在顫抖。他即便沒有認出來這個人，但是從她的話語中，卻猜出了她的身份。

在他面前的是影燈恩人，從最初起就幫助影燈良多的雅風。但也是影燈的仇人，她曾經在撤離夜拋下了所有人不知所蹤，讓影燈傷亡慘重；她曾經引薦了周碧墜，而後者與普帝國的聯繫，最終導致了影燈為普帝國所用后被滅。

而在影燈起起伏伏后，她仍然立身不倒。就彷彿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一樣的，如入無人之境地出入普帝國最隱秘的監獄。

達布提感到自己的牙齒在打顫，他不知道自己還有什麼話語能夠拋給這位邪使。也許只有沉默。

「你並沒有問我，為什麼不救你們。」

「這大概，都是您期望的。」達布提的聲音嘶啞，「我從未見到您失敗。而我們失敗了。或許，在您看來，是我們沒有按照您的期望走下去，對么？您對我們最後的建議……」

雅風對影燈最後的建議，她成為可兒前最後做的事情便是將影燈送往異大陸。

而看起來，達布提多少知道了普帝國的*：也許是勸降他時，說給他聽了。達布提大概也想通了當年雅風舉動的意義。

「後悔嗎？」

風雅沒有否認，是她先放棄了影燈這一點。

得到這個答案的達布提的尖瘦的臉上，緩緩露出了釋然的笑意。他片刻后，深呼吸了下：「我們做出了當時我們認為的最好的選擇，但是……的確……我會感到愧疚。對所有的混血兒們，我們抗拒了一條能夠讓他們的地位更堅實的道路，反而讓他們成為了暴力和戾氣的代名詞。」

「那麼，如果還有一次機會，你會怎樣選擇？」

「我已經在過去做出無法後悔的決定。」達布提面部的皮肉下垂，大概是瘦得太快了，他的眼角並沒有疲憊，他一直迷濛度日，不願醒來。

「還有一次機會，你會怎樣選擇？」

達布提的雙目微微睜大，他似乎捕捉到了風雅的意思，他的喉頭微動，緊張與希望同時出現在他的臉上。他片刻后，長長透了口氣：「我不會如普帝國的意，讓混血兒成為他們的利用對象的……不應該是普帝國……」

「那應該是誰呢？你們應該為誰所用呢？」風雅問道。

達布提怔住片刻后，若有所思地抬起頭來，他的頭頂是一片灰色的水泥天花板，牢獄中沒有窗戶，儘管燈火通明，卻也有種難言的陰森與暈眩。達布提「唔」了一聲后，彷彿失聲般地，只是張開嘴，卻沒有回答。

「可兒回到了第五殿。」風雅平靜地說，但是她雙目中所含的冰冷，讓達布提明白了幾分，「而第五殿，想要招安影燈剩下的人，並且，或許第五殿也會接近異大陸……」

達布提長嘆了一聲，他隨即發出了兩聲乾笑，彷彿咳嗽一般的聲音：「……還是這樣啊……最後……還是這樣啊……」

風雅將兩樣東西放在了達布提的監獄內。這是兩樣可以穿過鐵柵欄的阻礙的東西。一個中繼器，黯淡無光，一把小刀，鋒利地反射著周遭的白色燈光。風雅隨後轉過身，向門外走去，那裡倒著幾個熟睡中的衛士。

「最開始，你是為什麼參與影燈的？為什麼，你們想要成立這樣的組織？」

風雅停在樓梯前，這樣說道。

達布提沒有回答。但是答案是清晰的。影燈的人……想要第五殿悔過，想要它付出代價，想要它視混血兒為平等的存在，而這些，影燈在此刻都做到了。第五殿付出了幾乎對等的代價以及它的領土，並且也因此讓混血兒處於了一個獨特的地位。第五殿承認了……它錯了……它的確用行動承認了。

「所以，你們做到了。做得很好。」風雅這樣說道。

雖然並不是按照她設定的道路前行，但是，這些住民仍然用自己的方式奮鬥著、掙扎著，儘管他們並不理解這個世界的真相，也並不知曉自己的卑微，他們仍然拚命的活著、失敗著……最後，也在此之中，成就了許多東西。風雅作為管理者，也會對此予以肯定。

「請等一下。」達布提說道。

風雅轉過頭，她看到達布提已經拿起了中繼器，他的腳邊是那把鋒利的刀。達布提的身體站不直，他看起來一邊受了相當嚴重的傷，腿部綁著繃帶，且有外露的灼燒的痕迹，他斜靠在鐵欄上，保持著自己的重心穩定。

「最後，能告訴我，你是誰嗎？」達布提問道。

「我是誰？」

「你不是那個雅風了。普帝國的人在逮捕我后，和我說雅風就是羅永槐皇后。他們想要讓我死心，因為你是不可能來救我的，你已經在十八年前死了。但他們錯了——也沒錯，你的確不會來救我……你不是來救我的。」達布提說，「你……你和我認識的那個雅風，看起來確實不同。或者說……不是不同，而是相似，是不可能的相似。」

仍然保持著少女的體型，細嫩的雙手，清脆的聲音。和多年前的雅風很類似，可是，她不可能過了這麼多年還毫無改變。

「……」

「我會如你所願！但在最後，我想要知道你是誰……這是我最後的願望……我知道你不會願意說，但我願意向奇迹的女神祈禱，祈禱你能回答我這個奇迹。」

風雅一下子就笑了：「呵！——好啊。」

她舉起了手，頓了下，褪下了帶著的黑色披風上的帽子，從帽子內，棕色的頭髮散落出來，猶如剝開皮的雞蛋般，露出了一張白皙的臉。

達布提的雙眼睜大了。他的嘴唇顫抖著，牙齒打顫。他伸出一隻手，握住了鐵欄杆，身體不由自主的向前靠去，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這不可能！……你……」

「別驚訝。我也不是可兒。」風雅看著達布提，「正如我不是羅永槐一樣。但我的確是你認識的雅風。」

達布提大口地喘著氣，他的聲音顫抖極了：「不可能……你是風雅女神的特例……」他的雙眼睜大，似乎明白了什麼般，跌坐在地。他怔怔地看著風雅，猶如入魔一般。

風雅將帽子再次戴上，她向著樓梯的上方走去，她用達布提能夠聽到的輕柔聲音說道：「永別了。我可是很喜歡看到奇迹的人。明白的話，我會祝願你能來到我的身邊。」

風雅在合上監獄的門的時候，聽到了內部達布提的大笑聲，他似乎在著「好」、「好」，但那聲音隨著隔音的鐵門的閉合，而消失在了空氣里。

監視器里，憶雨剛剛與羅永松交上手，而可兒並沒有「醒過來」的跡象。

的確是，剛剛好。

*****

作為羅永槐而見到羅永松，已經是十八年前的事情了，比起記憶中，羅永松老了許多，但時間並不是改變他最多的東西。年輕時候的他，諸事順心，又有雄圖大志，眉眼間全是指點江山的昂揚，是個氣宇軒昂的青年。自然，相由心生，他年輕時有著柔和的雙眼、面相厚重持中。而現在的他面龐上有著銳利的稜角，黑色的眼珠彷彿墨塊般固執，額頭上的褶皺深邃地堆積在一起。他仍然保持著雄心壯志，但卻能感到過度膨脹的*在他的身體周圍聚集，違抗他的人顯然會遭到不滿與裁決，沒有一絲寬和的餘地。

連風雅，在此刻也能感覺到自己為羅永松所排斥。她多少有些回憶起了兩人之間有過的愉快時光，那是她最近一次的成家，印象仍然還算清晰。她似乎能回憶起普帝國皇宮所常點的香的氣味，宮殿里幽暗的燈火，恍惚迷濛的氣氛……但這些只是在她的腦海中一閃而過。

那已經是與風雅無關的事情。現在的她，就算是哪一位住民，也一定是可兒，而不是羅永槐。

「其一，正如我一直所說的，我保護混血兒……」

風雅緩緩地、不代情感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