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8.最後一刻
普帝國首都。
羅麟西正坐在低矮的茶桌前,她的身旁疊著一摞文書,而此刻大概是想要小歇片刻。她周圍並沒有人,最近的侍從也被她遣到門外。獨處的時光對於她而言愈發珍貴了,在三小時后她就必須要去面見帝皇,彙報她在地方的見聞。羅麟西在希普行省並沒有實質的職位,但以她的身份就已經讓地方官員畢恭畢敬了,不過羅麟西實際上也並沒有打算控制希普行省,而是的確僅僅去了解了相關事務而已。一方面她不希望父皇太過忌憚,如今還是擺出對父皇命令不敢越雷池的態度來會比較好,另一方面,希普行省畢竟曾經是敵國,如今在普帝國內的地位也十分微妙,被印上親希普人的標籤可不妙。
她拿起在手邊的小紫砂壺,準備續一點茶水。
黃綠色的液面升高,再升高,不斷升高——
直到溢出了茶杯,濕透了文件。最終整個茶壺砸了過來。羅麟西倒在了茶壺上,發出了一聲悶響。但沒有任何人來查看,整個普帝國的皇宮都像沒有生氣一般寂靜,整個普帝國都像被抽走了生命般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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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影城。
希絲正斜靠一個棕色絨面的靠枕,她閉著眼睛,卻壓根睡不著。其實今天她為了參加光影城風雅學院重新恢復、更名為光影城中等學院的儀式而五點就起床了,但一圈走下來,卻又讓許多回憶再次冒出頭來。她想起了過去在光影城無憂無慮的生活,曾經有過的憧憬和愛情。那些美好的、痛苦的、值得懷念的記憶,就像是被刺了一下般,全數湧出。
她曾經在那個學院的講台上說過自己希望促成光暗和平。而如今,若干年過去后,她再次站在那裡這樣說著。喜悅和緊張已經隨風而去,重負與悲傷層層壓來。
但是,她還有賢兒和淑兒。她必須挺起背脊來。
這樣想著,希絲便支起了身子。她感到自己毫無困意,只是雙眼有點澀澀的。兩個孩子現在應該都在午睡。她決定去看看他們。
奶娘似乎正倚在嬰兒房的凳子上小憩,侍女們看起來也都沒什麼精神的靠在牆邊,希絲進來竟也無人察覺。希絲心中有些不快,可她也並不是不體恤僕從的主人,更不想在此刻吵醒了孩子們。只想著等她們醒了,要給她們緊緊弦,再找管家問問是否排班太滿,讓她們白天也毫無精神。
她走到了兩個孩子的身前。用手摸了摸他們。
好冰冷。
希絲嚇了一跳。她本能地用自己的手摸了摸額頭,確定並不是自己太燙后,心臟幾乎停跳了。她猛地抱起自己的兒子——但他還有體溫。
奇異的體溫。彷彿一半冰冷,一半溫熱。他還在均勻地呼吸,可是眉頭緊緊皺著。
女兒也是一樣。
而還未等希絲想明白為什麼,她感到從左腳傳來一陣劇痛,接著就好像是左腿整個被截取了一般,失去了知覺。她一下子倒在了地上,懷中的兩個兒女卻並未清醒。希絲詫異地看著自己的左側,用手摸了下左腿,它也彷彿和身體切斷了聯繫般的冰冷。
冰冷蔓延了大半個光影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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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概念集中。」芙蕾跟著風雅念道,「謝謝你——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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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露國首都。
風舞穿著紅色絲光絨的半正裝禮服,望向窗口,輕輕嘆了口氣。
在她身前有一杯涼透了的咖啡和正打開屏幕的中繼器,在屏幕上正是希絲參加光影城活動的照片。
她是對不起這個大女兒的。剛有希絲時,她不太會養育孩子,又全情投入到在風露政務里有一席之地的事業里來,放任那些奴婢臣下教養希絲,平時只不過是多加賞賜,保全孩子的物質生活。
這樣不知說是過度保護還是忽視的教養方式,讓希絲成了一位沒有公主的傲氣,又過度天真善良的孩子。當自己發現這點時,希絲卻突然提出來去光影城了……之後種種事情便脫離了控制,她在自己的權欲引誘下,也就默認了對希絲的種種安排。
風舞也是女人,知曉另一半對於女子的重要性。對任何人來說,不論是喪妻還是喪夫,打擊總是很大的,更何況以希絲的身份和她的理想來說,一輩子都不太可能再結婚了,連情人大概都很難有。孤獨寂寥,一切就只能靠大女兒自己撐著。沒有回頭路,只能就這麼走下去。
她不敢再見大女兒了。卻也忍不住偷偷在只有自己一個人的時候看看她的消息。
她感覺自己的下身越來越冰冷,就好像是嚴冬被寒氣侵入般。她不由得打了個寒顫,卻感覺一陣頭暈目眩。
在趴在桌子上暈過去之前,風舞的視線只剩下那張照片:一個自信微笑著女性正在前風雅學院最大的講台上侃侃而談。它就好像是幻夢,一剎那就從意識里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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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月國首都。
「雨兒?雨兒!」亦光搖晃著憶雨的身體,他的聲音從開始的試探和溫柔,變成了隨後的焦灼,「憶雨!你怎麼了?」
憶雨好像是完全無法移動,她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從輪椅上往一邊滑下,被亦光托住了才支撐住。但她還能勉強開口,身前的寶具不斷發出光芒來:「突然地……頭好痛……好冷。就好像是……」
就好像是體內的兩種不同力量被抽取出來,然後互相攻擊一般,體內成了戰場,被掃過之處一片變得一片空虛,只剩下冷冰冰的外殼。而如果沒有能量補充,這些外殼也很快會消失。憶雨雖然心中明白,卻失去了把它完整陳述出來的能力。她如今還能保持神智完全是因為寶具在嘗試治癒她。
這樣下去會死。但她還不能死。憶雨僅存的理性中浮現出這兩句話。如今而言毫無意義的兩句話。
她咬緊了牙,想要撐過去。但從耳邊越來越焦急的聲音來看,她能明白自己並沒有任何好轉的跡象。冷汗從額頭流下,身體不住顫抖,用盡全力抵抗,卻無法抗衡想要帶走她的力量。
在失去意識的前一刻,她突然明白了。
是女神要殺她,只能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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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數人在疼痛中醒來,無數人在黑暗中倒下,猶如生與死的輪迴瞬時上演般,蜉蝣般短暫地生活過,又微塵般不足道地去世。每一個族群都會經歷的末日靜悄悄地降臨。回到其生之處,萬物歸一。
無數的力量光芒從世界各處飛來,聚集在風雅和芙蕾的身邊,讓她們成為她們自身,讓她們從此完整。光之雨從各處被抽離,世界的三分之二的生命停止了呼吸,失去了自身之所以成為自身的概念核心。夢想、思念、情愛、慾望……一切存在或不存在之物,都在此時整合。
光之旋風在周遭飄動。猶如無數的螢火蟲揮灑著生命。
芙蕾向後稍退,接著一口吞下了身邊的光環。她的周身頓時像瀑布般不斷噴湧出紫色的能量。但芙蕾卻在這樣準備萬全的時刻停止了攻擊的態勢。
因為風雅沒有動,她只是站著,看向身邊的光之風暴。
她似乎在念著什麼,好像是幾個名字,接著便有幾個光球從億萬光束中脫離出來,來到她的手心。風雅的雙目一下子便紅了,她用手擦了擦眼眶。然後,她看向芙蕾,帶著探尋之色,就彷彿是頭一次見面一樣。
「……你……」
芙蕾似乎是有些驚訝,又似乎是有些明悟,她張了張嘴,最後幾乎是笑了起來。
「初次見面。」風雅說道,「……我可以這麼說嗎?我和您,應該的確是初次見面。也許不是。我不太確定我和芙依琳的會面是否可以算是和您在交談。」
芙蕾偏過頭去,沒有回答,但她也沒有立刻做出攻擊。在片刻后,她問道:「這可真是有點好笑了……可兒?」
對方輕輕點了點頭。
「因為概念幻擊的前一刻的意識脆弱,讓你醒來了?」
就像是,過去風雅也能在可兒虛弱時醒來一樣。兩人如今調換了位置。
「是的。」風雅,不,可兒一隻手握拳,放在胸口,她稍微有些駝背,就彷彿是有點冷一般,「我其實不知道為什麼我能醒來……或許就像是我當初每次陷入危機情況,神志不清,又或者是悲痛極了的時候,風雅女神能夠奪走我的身體的控制權一樣。我和她交換了位置……這大概是……我想大概是她剛才太過悲傷、亢奮……一切的價值觀都被壓碎。在她用盡能量的時候,我就醒來了。而且,多虧了我是混血兒,我有一半是連接在焰影神的身上的,所以此刻我還能保持意識和您對話。」
「……和我對話么。」芙蕾像是失去了興趣般,露出了感到無聊的表情,「我並沒有興趣多說什麼,既然你都看到了,你也該理解我們之間沒有和解的可能性。你和你的朋友們都會在光海之中再會,然後消失。這就是你們的命運。」
「這不是我們的命運。這也不是您的命運。」可兒這樣說道,斬釘截鐵。
芙蕾抬起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