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第五十一章 臨終之言
在燈火的映襯下,秦皇后的氣色顯得極好,彷彿再也不見纏綿病榻已久的虛弱,彷彿再也不曾有枯槁蒼黃的病容,眸光亦是越發清湛無比。眾人心中無不一凜,都不由得想到了「迴光返照」,驚喜之中便帶出了更深的哀痛之意。
秦皇后依靠在清河公主懷裡,環視著兒孫們,釋然地輕輕一嘆,微笑道:「聖人是為著我,才將你們都喚回來的。我開始並不同意,不過,他遠比我自己更為了解我——確實,你們都在身邊,我便再也沒有什麼遺憾了。」
聖人握住她的手,未語淚先流,哽咽道:「梓童……再撐一撐罷……再有幾年,咱們身邊一定會更熱鬧……到時候我便退位,陪著你含飴弄孫……」
「二郎,我能撐到如今,親眼看著孫兒們娶妻生子,已經心滿意足了。天命如此,無須傷懷。退位之類的話,也別再提了,畢竟君無戲言。」秦皇后柔聲寬慰他,目光又落在了李嵩身上,「大郎,你方才說的話,我都聽見了。你恨我?怨我?」
隨著她的詢問,李嵩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抬起眼的時候,眸中再也沒有任何醉意。母子二人遙遙地對視,或許是隔了多少年之後首度仔仔細細地打量著對方,這才發現,彼此再也不復當初的模樣。
李嵩嘴唇抖動著,半個字也說不出來,秦皇后注視著他,無奈道:「你如今變成這般模樣,我又如何忍心看你?我又如何能不失望?當初對你期望有多重,後來對你的失望便有多深。」
「是的,或許你確實該恨我、該怨我。沒有教好你,是我的過錯;沒有勸服你們父親不可逾矩,不可逾禮,不可因私寵而忽視其他,是我的過錯。但我最大的過錯,便是支持他立你為太子,只因為你是嫡是長——」
她說出此話,如同石破天驚,不僅李嵩神色猛然變幻,就連旁邊的李泰、李昆亦是大為動容。孫輩們更是無不屏住了呼吸,眸光中難掩驚異之色。尤其是對李嵩心懷不滿的李徽,更是聽得格外認真。
聖人亦是怔了怔,就聽秦皇後繼續道:「東宮太子,國之儲君,必定不同於常人。你一直認為我們待你太過嚴格,論寵愛完全不及三郎與五郎。但你是太子、是長兄,自當嚴於律己,又何必與弟弟們計較什麼寵愛?而且,愛之深方責之切,對你又何嘗不是寵愛有加?」
「你犯一次錯,我能原諒,但一而再再而三地犯錯,我實在不能諒解。我曾向你父親提過廢太子,他堅持不許,最終……你還是被廢了,最該怨的不是別人,而是你自己。因心中不平而生怨、生懼、生怖,進退失據,全無半點儲君之德——這東宮之位,你確實不適合。將你立為太子,或許才是害了你。」秦皇后喟嘆一聲,李嵩怔忪半晌,臉上不斷地扭曲,眼中浮動著怨懟,卻並未再度口出惡言。
李徽則完全呆住了,腦海里不斷地迴響著「因心中不平而生怨、生懼、生怖」——當年他又何嘗不是如此?只不過他這些情緒都悶在心裡,沒有發散出來,從而致使自己鬱郁而亡罷了!!可是,獨自被困在封地之中,心中又如何不會生怨、生懼、生怖?!他到底該怎麼做?才能像祖母這般睿智處事?才能化解那股不平之意?
這時,秦皇后又望向李泰:「三郎,你也不適合有什麼野心,閑王不是同樣自在么?如今吟詩作賦的日子過得好好的,也別再多想了。終歸,是你們的父親將你們都寵壞了,忘了自己的本分。兄弟鬩牆,最經受不起的並非你們,而是我們二人。你們視彼此如仇寇,就如同在我們心上扎刀子。若是當真孝順,就替我們多想一想罷。」
聞言,李泰跪倒在她病榻前,一邊大哭一邊信誓旦旦道:「阿娘放心,孩兒已經改過自新了!!孩兒已經想得很清楚了!!絕不會再生出什麼妄想!阿娘說的對,孩兒現在的日子便過得不錯……輕輕鬆鬆的,比什麼都好!」
「你回均州之後,時不時便讓你父親和五郎給你送些文士過去,也給你解解悶。均州景緻不錯,你也別成日待在府中,讓阿徽陪著你外出多走一走。天下大著呢,又何必將眼光拘於長安一地?」
李泰連連點頭稱是,也已經顧不得自己心底的那不止一點的不甘不願了。
接著,秦皇后又看向李衡,顯得分外和藹:「二郎,這些年你也過得很辛苦……我都看在眼中,也知道你的一片心。你們兄弟幾個中,也唯有你,最不需要人操心。日後好好孝順你父親和你阿娘罷。」
李衡亦是跪倒在地:「母親……孩兒寧願……寧願還能讓母親多操幾年心……」
秦皇后卻只是一笑,又對李昆道:「五郎,該說的話,我與你說過很多回了。你們兄弟中間,你的性情其實並非最為光風霽月,但卻最適合為太子。不過,論起手段,該慈和的時候慈和,該決斷的時候決斷,你須得拿捏得當。既不可做得太過,亦不能隨意。而且,切記,你是阿弟,須得好好尊重、好好照顧兄長們。」
「是,阿娘,孩兒謹記在心。」李昆紅著眼,流淚回道。
「孫兒們都過來罷,讓祖母好好瞧一瞧你們。」秦皇后又道。幾個孫兒跪在榻前,都早已是泣不成聲。她憐惜地望著他們:「你們都是好孩子,莫要教你們阿爺牽累了。萬事都不必覺得為難——祖父在,自有祖父為你們做主;叔父在,也有叔父為你們做主。」
李徽口中跟著兄弟們一起答應,心中思緒卻沸騰起來:有了祖母這句話,叔父真的會替他們做主么?真的不必再憂心濮王一脈的日後么?不,當然不能只依靠叔父,自己也有該做之事——譬如將幕後那個攪風攪雨的兇手尋出來,為上一世的兄長報仇!若不除掉此人,在他的算計下,難免皇室中還會掀起什麼風風雨雨。
而後,秦皇后又將蘇氏妯娌幾人喚到身邊:「這些年來,都苦了你們了。阿蘇日後便跟著厥卿,他定會好生孝順你;阿王亦盡可鬆散些,多享一享兒孫之福即可;阿閻也不必太著緊,將事都交給伯悅去辦,他一貫都是個好孩子。至於阿杜,五郎和宮裡的一切都託付給你了。你的人品,我們都信得過……」
蘇氏幾人輕輕答應著,早已是泣不成聲。
「大娘(臨川公主)。」直到此時,秦皇后已經有些疲倦了,卻仍是堅持諄諄叮囑,「你素來謹慎,一定能過得極好。二娘(安興公主),你……也是被你阿爺寵壞了。切記,便是天家公主,亦是可任性但不可妄為。三娘(清河公主),莫要太過勞累,多思則傷身。你的身子骨也並不算康健,須得好生養著才好。至於你這幾個不成器的兄長,莫要理會他們了,隨他們去罷。這世間也沒有讓妹妹來操心兄長的道理。」
清河公主霎時間淚如雨下,一面頷首一面落淚。
秦皇后又將孫女們喚來,低低地與她們每一人都說了一句話,這才讓兒孫們都出去了。她終於瞧見了角落中含淚而立的吳國公秦安,讓他來到病榻邊:「阿弟,你我姊弟扶持多年,如今也該是分別的時候了。你只需記得,秦家不需鮮花著錦,更不需烈火烹油,否則盛極必衰。我一直不許你任實職,往後你也莫要出仕了,將職缺與機會都留給孩子們罷。」
聖人在一旁想要插言,姊弟二人卻彷彿有了默契,都假作不曾瞧見。不多時,秦皇后終歸是累得躺了下來,深深地凝望著聖人,柔聲道:「二郎,你可還記得,當年阿翁曾經想讓咱們出繼一個孩子給六郎。」
聖人怔住了,頷首道:「我記得,當時阿爺瞧中了三郎,但是我捨不得……」六郎,便是他的同胞幼弟,少殤,被追封為楚王。高祖疼惜嫡幼子無嗣,想在孫子中擇一過繼,原本挑中了聰敏活潑的李泰,但他當時實在不捨得,便過繼了其他孫輩。不過,新任楚王在他登基不久之後便因病去世,年少無子,又久久未能尋覓得合適的嗣子。於是,楚王一脈無人繼承,承嗣一事一直拖了下來。
「將大郎一支出繼給六郎,封厥卿為嗣楚王,讓他們出京去。回黔州也罷,再選一州也罷,不必再回長安了……」秦皇后道,聲音雖輕,卻帶著不容任何人置疑的決絕與果斷。
「……」聖人久久不語,老淚縱橫。
「為子孫計長遠,寧可自己委屈,也不能委屈了阿蘇與厥卿。至於大郎,便讓他吃齋念佛,洗去那身戾氣罷。」說到此,秦皇后悠長地嘆了口氣,輕輕閉上了眼。
「好……你說什麼都是好的……我後悔了,為何當初沒有聽你的……」聖人喃喃道,「不過,至少也讓大郎和厥卿……跪送你最後一程……」
秦皇后再度陷入昏迷之後,臉色迅速地灰敗下去,已經不過是拖著日子了。聖人哀慟無比,聽聞蘇氏與杜氏所言的「沖喜」之後,想也不想就立即答應了。於是,在皇室眾人日日夜夜都守在立政殿侍疾的時候,李茜娘的婚事卻由東宮、濮王府、越王府的屬官們迅速地操辦起來。
翌日,宜川縣主的嫁妝便浩浩蕩蕩地送到了徐家。足足九十六抬,將整個新房院落都塞滿了,引得新郎家中的親戚們既讚歎又艷羨。精緻的頭面首飾、華麗的綾羅綢緞,簡直能晃花人的眼睛。然而,有些細心人卻發現,不少頭面首飾、綾羅綢緞彷彿都有些陳舊,似乎是前些年時興的花樣了。而且,嫁妝中的莊子只有三個,鋪子只有一間,能花的銅錢倒是堆了好幾抬——眼下倒是顯得闊綽,但顯然並不夠支撐日後的用度。
當然,徐家富貴,有的是錢給宜川縣主花用,這點瑕疵也不值當什麼。畢竟,縣主是為了給秦皇后沖喜才匆匆地嫁了過來,備嫁妝的時間如此緊迫,定然也不可能樣樣周全不是?大家其實都能理解。
至於新嫁娘能不能理解,誰又會知道呢?誰又會在意呢?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稍微有點卡文
這一章畢竟很重要
生命中每一個離去的長輩,對小郡王來說都很重要~~
所以想了很久,第二更還能不能順利掉落很難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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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郡王:QAQ,為什麼前世我沒來到祖母身邊,聽到祖母的教誨,不然也不會把自己憋屈死啊!!
王郎君:現在也不遲啊……而且,前世,前世我們沒有相遇,今生就是為了彌補這些,才讓你遇到了這麼多重要的人
小郡王:QAQ,你說得好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