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師娘
燕不離把自己的墳刨了。
好在天氣轉冷,屍首並沒有腐爛。一身銀白壽衣躺在晶瑩的冰棺里,依然帥得栩栩如生。
「冰棺能堅持十日左右,差不多也到白沙堡了。我家的冰室很寬敞,足夠把你放進去了,凍個三兩年不是問題。」殷梅雪仗義的很,把他家貯藏臘肉的地方騰出來裝好兄弟了。
「囑咐著點你家廚子,別過完年老子少條腿......」燕不離捏著下巴道,「咱們走的時候太倉促,阿蘿應當沒有起疑,但洪雞公那裡......不過人家畢竟救了我,給錢了嗎?」
「這麼關心,你不會當他媳婦上癮了吧?」林正玄嬉皮笑臉,嫻熟的躲過飛來的繡鞋,「給了給了!夠他下輩子花了!」
身後殷梅雪默默從臉上拿下鞋,左頰高高腫起。
燕不離瞪著瞎眼:「姓林的,你欠老子三十兩那麼久,利滾利要你三百兩夠仗義吧?」
林正玄捂著心口:「美人,這事以後不提了行么?一說我就心疼......」
第二隻鞋飛過去。
殷梅雪圓滿了。
「你們又在鬧什麼?」花無信推開門走進來,「知不知道出大事了!」
「誒呀,又到了花樓主每日的江湖快報時間了......」殷林二人麻利的搬了小板凳,捧著瓜子花生坐下來,「快說快說,不許插你那相好的賣酒廣告。」
花無信難得一臉嚴肅:「百通樓接到飛鴿傳書,昨天晚上鬼門的池月把正陽宮滅門了!」
「——噗!」燕不離一口茶噴了出去,「你說什麼?!」
另外兩人被淋了滿頭熱茶也沒反應過來,呆若木雞的看著花無信:「真的假的?」
「當然是真的!岳宮主和夫人自盡身亡,正陽宮死了三百七十多人,現在整個江湖都震驚了!」
燕不離豁然驚起:「卓兒呢?我師妹岳卓呢?」
「應該是逃掉了,柳驚風的屍首也沒找到。」
手裡的茶杯應聲而裂:「池月......」
林正玄轉過頭來:「欸?你功力恢復了?」
燕不離回過神,摸著手中的碎片若有所思。就在他剛才動了真怒的片刻,丹田中突然生出一股霸道陰厲的氣息!內力在那一瞬間恢復,然後又很快消失不見。
這江莫愁練的心法果然邪門,魔道中人沒一個好東西!
「去通知盟主吧,卧底鬼門的事老子幹了!總有一天,正陽宮的仇我要他池月血債血還!」
林正玄把他按回椅子里:「此事得從長計議,你這樣衝動容易暴露,卧底可是技術活,講究專業素質的。」
燕不離嘆了口氣,他知道這時候得沉住氣,可身為正陽宮大弟子,師門上下一夜被滅,又叫他如何不怒?!
其實燕不離入正陽宮時間不長,滿打滿算不到兩年,真要談師門情分,更多是針對某位年輕貌美的小師妹。
他自幼修習道家清玄劍法,也沒有拜岳天啟為師,進正陽宮只是燕家聯合武林正道的敲門磚罷了。在此之前,燕家從不涉江湖之爭......
只是沒想到一次頭腦發熱的對決,竟將局面攪得如此不可收拾!
下一個,會不會就是燕家?
「花花,鬼門的人可能對燕家下手!」
花無信擺擺手:「你別急,這事兒我早就操心過了。根據樓里眼線的最新消息,鬼門宗滅了正陽宮后就往北蜀去了,燕家附近沒有發現可疑的人。」
林正玄道:「池月老魔雖然談不上什麼人品,但向來守規矩,江湖事江湖了。你們一家婦孺都是良民,會武功的就你一個還死了,他應當不會再追究的。」
燕不離稍稍放下心來:「既然這樣,那燕家我先不回去了,你給我爹娘報個信吧。」
花無信糾結道:「這......我怎麼報信?說你沒死,變成了江莫愁?」
燕美人痛苦的扶住了額。
媽的,把這茬忘了。兒子自帶凈身功能成了閨女,還是臭名昭著的鬼門女魔頭,這噩耗沒準比他死了都打擊人......
「先告訴他們我在冰心閣養傷吧,傷好了再回去。」
殷梅雪揉著臉湊過來:「你要去冰心閣?樂千秋那老頭雖然號稱醫仙,卻一向同魔道中人走得近,他會答應給你治眼?」
「他當然不會答應......」燕不離冷冷一笑:「但你們別忘了,老子現在可是江莫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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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水遙遙,風透松寮。回塘曲檻,漾起層層碧浪。
餘暉斜照,葉掃疏窗。清軒竹影,幾番簌簌迴響。
素衣老者一動不動的坐在蒲團上,雙手籠在袖中,皺著眉頭望著泥爐上已經冒了白氣的玉色酒壺。
「池宗主若是這個要求,那咱們還是談談二十年前的提議好了......」
修長的手從玄色銀紋的袍子里伸出來,徑自取了壺,也不覺燙,麻利的開了封口。一時間滿室飄香,醉人心脾。
池月斟了兩杯酒,語氣淡淡:「老不死......不代表不會死......」
樂千秋眯起眼:「你這是在威脅老夫?」
「你哪隻眼睛看到我威脅你了?」池月一臉無辜,「我明明是在求你啊......」
格老子的,有你這麼求人的嗎?!
樂千秋揉著眉心:「你們鬼門怎麼一個兩個就沒一個省心的!早知道我才不簽那龜兒協議!」
池月慢悠悠喝了口酒:「後悔了?沒事!只要此事辦成,冰心閣與鬼門宗的協議立即作廢。」
「不是我不辦,可你個醫盲懂不懂什麼叫魂、飛、魄、散?就算老夫是神仙,那也得能招來魂魄才行啊!」
「她封印了一半穴道,說不定有殘魂留下。」
「這是兩碼事!」樂千秋拿起酒杯一口悶了下去,「你當初不就是想培養個魂器嗎!如今得償所願,這又是吃錯了什麼葯啊?」
池月沉默不語。
樂千秋沒好氣的白他一眼,搶起酒壺自酌自飲起來:「除了你那蠢貨師父,鬼門歷任宗主都蓄養過魂器。因為出現過殘魂反噬主魂的情況,才有了逆轉乾坤**。一旦啟用,萬劫不復。」
「其實二十年前,我師父本來也可以殺了我,再移魂續命的......」池月輕輕說道。
樂千秋嘆了口氣:「他那不是缺心眼兒嘛......」
池月笑了。
鬼門最高心法名喚無生無滅,此功法霸道狠絕,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容易損耗人的精氣。所以練功之人只能不停的圈養魂器,不停的奪舍移魂,每二十年更換一具**,以葆魂魄不滅,長生不死......
鬼門宗最大的秘密,就是每一任魔功大成后活過廿載的宗主,都是活死人。
生者無生,亡者不亡,故名鬼門。
池月五歲時還在南荒的山嶺里跟野狗搶食,被老宗主救下后就拜師入門生活在碧落谷。如果不是二十年前隨師父來冰心閣,他也許永遠都不知道這個秘密。
幼年時翻閱門內宗卷,還奇怪為何歷任首尊常常英年暴斃。後來才明白他們都是宗主培養的魂器,只要主人需要,隨時都會被犧牲。
江莫愁也不例外。
池月不喜歡親近門人弟子,也從不出黃泉殿。傳功授法都是隨手丟本秘籍了事,剩下的全靠自悟,悟不了的全靠天意。
他主要是怕和別人混得熟了,以後下手奪舍時會不好意思。==
在那群孤兒當中,江莫愁是資質最好的苗子,也曾為宗門立下汗馬功勞。立她做首尊,那是眾望所歸。
可池月並不想移魂到女人的身體里,所以從五年前起他就有些動搖。而在那個魂器學會做桂芝卷后,某吃貨就徹底打消奪舍的念頭了......
二十年陽壽VS江氏桂芝卷——桂芝卷秒勝。
當年老宗主躺在冰心閣里奄奄一息,仍不肯奪舍他的身體,含笑留下一句遺言:人活一世,草木一秋。若生得其愛,死得其所,又何必計較短長呢?
竹莫染,史上最廢柴的魔道首領,鬼門唯一早亡的宗主。如同一枝不染世塵的修竹,活得通透淡泊,走得安逸洒脫。
善惡分別,本在一念之間。
佛魔殊途,焉知不能同歸?
竹莫染潔身自好,伶仃一世。池月明白他死得其所,卻不知他生得何愛。直到二十年前有人一夜白髮,時至今日有人借酒澆愁,心頭那抹疑慮也便煙消雲散得差不多了。
「不是我說你們鬼門效率低啊......那江莫愁的屍身到現在還沒找到,」樂千秋放下酒壺,眼神明顯有點飄,「你這身板已經時日無多,再不移魂可就真等死了!」
池月黯然嘆氣:「找著也吃不到桂芝卷了......」
樂千秋:「......」
「其實我讓你救活她,就是想問一句為什麼。」他明明已經放棄奪舍了啊。
「還能為什麼!那丫頭眼神不好看上你了唄......如果她知道你快死了,而自己又是你的魂器,能不捨身為君么......」
池月愣住:「不可能啊,誰告訴她魂器之事的?」
「鬼知道......你小子別用這種眼神看我!老夫是那麼八卦無聊的人嗎!」
「可她之前沒有一點徵兆,而且為什麼要選在九龍窟決鬥的時候?」
「你池閻王不是挺老謀深算的嗎?怎麼這種事兒上比毛頭小子還蠢?」樂千秋搖了搖酒壺,已經空了,「她要是明著自殺就等於告訴你她是為你犧牲的......到時候你肯定心中有愧,索性就選擇戰死,也全了她首尊的顏面。」
池月沉默半晌,最終只得苦笑一聲:「這麼狠?」
「女人都比男人狠,要不怎麼說最毒婦人心呢。只是有人毒了別人,有人毒了自己喲......」樂千秋一副閱女千萬的模樣,「不是我說你,人都不在了想那麼多有什麼用?不趕緊找魂器還有閑心到我這兒攪亂,嫌命長啊?!」
「我這不是來收債了么......」
樂千秋咬著后槽牙,恨恨道:「還是那句話:不可能!」
池月挑眉:「老無賴!當年你是怎麼向我師父保證的?如今我師父屍骨未寒......」
「草,你師父殭屍啊?二十年還沒爛!」
「廢話少說......」池月抽著嘴角,「樂千秋,你現在就兩種選擇。要麼把葯交出來,要麼把錢交出來。」
樂千秋毫無猶豫:「老夫選第三種!」
「第三種是把命交出來!」
「有本事來啊!死了就兩清了......」老頭兒一伸脖子,視死如歸的瞪著他。
池月扶上梨案,頓時印下一個深深的手印:「老渾球,你最好別逼本宗出絕招......」
「我怕你啊小混蛋......」
「好,這是你逼我的......」池月吸了口氣,眯起眼冷笑一聲,憑著精湛的內力吼出了兩個必殺字決:「師娘!」
冰心閣主,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