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不負如來不負卿
第一章
成治十四年.春.土默川
西岫燒紅百丈霞,飛鴉結隊急歸家。
平川漸漸蒙蒙色,草野匆匆淡淡紗。
黃昏中的草原總是格外靜謐而安詳,金色的霞光繞著點點蒙古包溫存的流淌著,彷彿能將春寒融化一般,歸來的牧人趕著牛羊回到營地,巴雅爾將最後一頭羊趕入羊圈后緊了緊身上的夾袍,輕輕哈出一口熱氣搓了搓手,下意識往聚居地西側新立起的幾個圓形氈帳看去。
半個月前領主那吉那顏帶來了幾位來自遠方的貴客,他曾經有幸見過這群客人的女主人,那有若朝陽般耀眼的容貌令整個聚居地的少年魂不守舍了一整天……
「巴雅爾!」叫住他的姑娘李雲珠使勁的跺跺腳,她是早年被大汗掠來土默川耕種的周人後代。
常年的征戰讓蒙古各部落分裂為漠西蒙古,漠南蒙古和漠北蒙古。他們土默川屬於最強大的部落漠南蒙古,而領主那吉那顏正是漠南蒙古的首領阿拉坦汗的孫子。
土默川野沃土肥,水源豐沛,因此阿拉坦汗早年從大周邊境掠來了一批邊民,試著讓他們教習耕種。經過十數年的融合這些周人種植出了糜黍、玉米、小麥、莜麥和蕎麥等糧食,緩解了不少冬季來臨時土默川的窘迫。
李雲珠用牧羊鞭輕輕打在少年身上,撅起的嘴唇像花瓣一樣,「阿郎!你的眼睛往哪裡看!」
巴雅爾搔了搔頭,討好的拉了拉小青梅頭巾上垂下的彩穗,「好雲珠,別生氣了!前幾天貴客們讓我給他們帶路,領他們遊覽土默川的風光,夏天第一場雨來臨前他們就要離開啦……」
「主人,那吉那顏約了明日下午去畏兀慎部。」好不容易轉正侍衛的言仲又做回了小書童,在一旁奉茶邊輕聲道。
「看來他對那家的其其格姑娘真是情有獨鍾啊。」
帳中的女子側過頭,她的聲音不似尋常女子那般嬌柔,聲調更低,透著微微的沙啞,斜長的眉毛下一雙琉璃目慵懶的半斂著,蒼白的肌膚襯著那彎薄唇越發殷紅。
不同於身上絢麗得鑲嵌著金絲銀線花紋的窄腰胡服,她只是將一把長長的黑亮青絲半挽起,頭上除了挽發的白玉蘭發簪外再無它物,原本這樣簡單的打扮容易讓鮮艷的華服喧賓奪主,但在她身上卻和諧得彷彿本該如此,一顰一笑間有種矛盾的超越性別的誘惑力。
「從土默川去畏兀慎部縱馬賓士也要一個時辰才到呢,少年人的愛情真是如火般熱烈啊。」萬翼感嘆道,不知不覺間又想起了那段曾經年少的時光。
那時的濟王殿下真可愛啊……
那緋紅了臉努力反抗卻又無力抗拒的驕傲模樣……
如今他或許已恨她入骨了吧。
萬翼悵然得合上手中的書信,扶案而起。
那日她憑藉地利,借著巨石喬木掩蓋住身形的一瞬間,從山崖後方影一挖出的地道離開。當然,他們不是事先就預測出此地會有二度山石滑坡。準確的講,這場山石滑坡根本就是他們策劃好的,在連續數日暴雨沖刷下,先將山崖附近斜坡的坡腳挖開引發一次滑坡,而後繞到山崖側面臨近滑坡邊緣處繼續挖開坡腳以木石相抵,當萬翼站在事先約定好的精確計算過的方位時,影一踢開木石猛然發力,瞬間崩裂的坡腳令原本就脆弱鬆動的土壤裂開,從而使山崖崩塌二次滑坡……
至於替身則由影一從濟王的鐵甲軍手下刑訊完刺客后拋屍的山坡,挑選出比較新鮮的屍體套上與萬翼同款的侍衛服,待時機一到就推出去。反正到時候也會被山石砸的面目全非誰也認不出來。
當然,這個替身只為糊弄其他人的耳目,只要拔下褲子,真正知曉她的身份的濟王殿下是瞞不住的。
但她的本意其實並非是真正的死遁,那只是她掩人耳目並爭取時間離開的權宜之計罷了。
一則當時她與祁見鈺已到了絕地,在當下他激烈的情緒根本聽不進她的話,兩人皆不可能退讓局面根本無可迴轉。
二則這場祭天爆發的血腥之夜,那麼多的刺客究竟是怎麼悄無聲息的潛入行宮?關鍵是他們的刺殺目標涵蓋了皇帝、太后、濟王將整個皇室一鍋端,而除了皇室之外她就是一等權臣,在她之下不可能有其他朝臣引狼入室而不驚動她。
因此她斷定引來刺客的必定在這三者之中,中間經手雙方甚至三方博弈,如今太后已死,皇帝和濟王身邊必然有內應,她留在帝都無法行事。
是以下山之後她修書兩封,一封寄給皇帝,將她此行目的道出,祁見鋮收到信后自會有打算。另一封寄往帝都萬府,將此事如實相告,令府中幕僚長老見機行事,該撤便走。
這大半年她循著那日從刺客身上找到的線索一路追蹤到這裡,一是想親手查到殺死太后的真兇以慰濟王,二是她終於知道當年父親萬安與祁見鋮和蒙古之間的交易,當年的盟約隨著萬安猝不及防的死去沒有得以解決。蒙古頻頻來犯,數百年來一直是大周的心腹大患,前朝甚至還把大周的皇帝都掠了回去,近年幾番歸順反叛也如兒戲一般,若能徹底平定蒙古當是不世之功!
古語有言,置之死地而後生。
與其汲汲於如何討好濟王取得他的諒解以維繫政治生命,不如另闢戰場建功立業贏取主動,讓自己成為大周朝缺一不可之人。
至於青史如何書寫,不過身後事,任與後人說罷。
翌日,那吉那顏如約而至。
他今年未滿十八,還是個半大少年,但草原上的孩子三歲習馬五歲射箭,十一二歲便已是出色的獵人了。要不是上次借著驅趕兩個狼群連續襲擊他好伺機救援,否則還找不到機會結交這位尊貴的那顏。
他穿著寬大的深藍色蒙古袍,袍子選毛長絨厚的上等羊皮製成,盤腸綉領,緞帶滾邊。寬大的袍身不開叉,高領長袖方便騎馬又禦寒,他將袍子上提,靛藍色的腰帶束得很短,在馬上乘騎時行動自如又顯得精悍瀟洒。
那吉遠遠看見他們一行后熱情的揮了揮手,纏在頭上的紅綢帶隨風飄揚著,露在外面的皮膚黝黑健壯,笑出一口白牙。
「塔賽奴!」(你好)。那吉下馬後躬身右手撫胸,「羽,久等了嗎!」
「塔賽奴!」萬翼笑著迎上前,「我也剛到,那吉今日風采依舊。」
那吉不好意思的笑了下,這位遠道而來願意與土默川通商的夫人不似大周其他的女子那般忸怩作態,爽朗的脾性很對他的胃口,她這些年帶著商隊走南闖北很有一番見識,兩人一見如故,認識當夜對著篝火把酒夜話,只覺受益匪淺相逢恨晚。
對於如何最大限度獲取眾人好感萬翼早已輕車熟路,對付涉世未深的毛頭小子更是易如反掌,萬翼輕鬆的寒暄幾句后翻身上馬,二人一前一後迎著烈陽馳向畏兀慎部——
天野蒼茫。
在這兩騎左右,又緊緊環繞著數十個侍衛親隨,更遠一些是十數輛載滿禮物的勒勒車,高大的勒勒車由榆木製成,車*而車身小,車與車之間首尾相接,少年巴雅爾坐在車頭揚著鞭子趕路,車后系著的銀鈴叮噹作響,在漫漫的草原上長長的車隊伴著悠揚清越的鈴聲迤邐而行,美好得像一卷徐徐攤開的水墨畫……
這蒼茫草原果真如你所言的廣闊美麗啊。
可惜那時說好一起縱馬賓士的人不在身邊,或許此生亦不能了罷。
在她那樣傷害他欺騙他之後——
應是良辰美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公子……你流淚了。」言仲沉默了片刻,輕聲道。
萬翼訝然的撫面,觸手一片濕冷,她淡淡地道,「啊,或許是陽光太刺眼了。」
若你還愛我,請你一定要來找我。
若你恨我,更要找到我啊——
找我這個負心薄倖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