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床頭
少年獨坐在屋中,無助的小聲啜泣,眼角的緋紅如同染了胭脂般慢慢暈開,襯得蒼白的臉頰觸目驚心。水色的眼淚將鴉色羽睫連成一片,小扇子般上下一動,霧蒙蒙的眼睛里就滾出大顆淚珠。
透過窗戶的小小開口,楊宏著迷的看著屋中的少年,目光一點一點的移到少年微微敞開的領口上,隱約可以看見隨著抽泣而微微聳動的精緻鎖骨,如同主人一樣脆弱的美麗,令人恨不得折斷摧毀。
「真是迷人的風景。」靜靜的欣賞了好半晌,楊宏才收回目光,挑眉看向白然,「只是白師弟今天怎麼突然狠下心來刺激這孩子?一直以來都擺出溫柔的模樣,今天的白師弟還真是讓我感到意外。」
即使被楊宏挑明了說,白然也全然不覺得尷尬,他淺笑道:「不瞞楊師兄,我對自己也感到很意外。」
葉九秋這樣的人在陰屍宗,的確讓人沒法不火大。看他一副什麼都不懂的天真樣子,更是令人煩躁。今天對葉九秋說的那些,都不是他原本打算說的。但看著葉九秋看他時懵懂信任的眼神,那是不該屬於陰屍宗的溫暖乾淨的眼神,他心中便控制不住的升起破壞*來,故意說出那些話。
這麼大人了竟然還隨著情緒走,他的確對自己感到很意外。
白然不著痕迹的扯了扯唇角,只是他倒沒有後悔過。
看著那孩子慘然變色,不知為何,充斥著破壞欲的煩躁心情竟變得尤其愉悅了。
楊宏深深的望了他一眼,接著忽然拍著他的肩大笑起來:「不論是否意外,今日白師弟都是做得漂亮!若非如此,我如何去看這等風景!」他哈哈大笑著,轉身離去,「白師弟,接下來還有事否?為兄有一修鍊法想與師弟共同探討,不知師弟賞不賞臉?」
「榮幸之至。」白然應下。
他跟在楊宏身後,離去時似是無意識的瞥了一眼葉九秋的小屋。
少年蜷縮成一團,已經哭得迷糊,拿袖子有一下沒一下的蹭著眼淚,眼睛鼻子臉頰擦得通紅,狼狽可憐,哪裡談得上半分美感。
這就是楊宏口中迷人的風景?
不知道楊宏看美人時眼中自帶濾鏡效果的白然嘲諷般的揚起唇角,但在眨眼之後又被他自然的壓回溫和可親的笑容。
天魔宮的親傳弟子修鍊條件優渥,竟有空暇把心思花到這種地方。他跟在楊宏身後,微笑著想,真是沒辦法吶,對楊宏來說,這段時間是空暇是玩耍,但對他來說卻不是。他出身陰屍宗,想要與楊宏這等天驕比肩,也只能用盡各種手段來努力了。
他沒有再回頭,跟在楊宏身後,神態悠閑愜意,聊著修鍊界的大事小事,一路走遠。
屋中,葉九秋已經蜷縮在榻上,流著淚睡著。
他自來到陰屍宗,心中積累的情緒終於到了極限,在白然有意的刺激下崩潰爆發。
突然被擄的慌張,遠離故鄉的彷徨,對家人的思念,對陰屍宗的恐懼,獨自一人的孤獨無助,備受冷漠敵視的委屈……壓抑著壓抑著,終是再也忍不下去。
心累了,精神倦了,明明還餓著肚子,但卻什麼都不想吃,迷迷糊糊的合上了還哭著的眼,逃避一般的躲入了睡夢。
這裡沒有人會關心在意他,從白日到黑夜,瘴氣中的小屋孤零零的坐落著,沒人會去想靠近走進。
深夜。
天空如同墨染了一般黑,陰屍宗上空陰雲覆蓋,明明看不見月亮,但陰屍宗所在的谷底,卻有月光如水銀一般流瀉,給陰屍宗的一草一木染上森白的陰冷色彩。
葉九秋還在屋中沉沉睡著,他的眼淚已經止了,只是眼眶周圍紅腫,一看就是狠狠哭過。
他在夢中也睡得不安穩,整個人半卧著縮成一團,下唇咬得死緊,像是在跟誰較勁。
他的黑棺放在窗下,幽黑的棺身彷彿可以吞噬光線,在月光鋪了一半的屋中也如同幽靈一般,讓人很難察覺。
忽然,黑棺有了動靜。
輕微的「嘎吱」一聲響,棺蓋被無形的力量推開。一個人影從其中坐起,黑髮如瀑,慘白的膚色在月光下更是白得滲人,彷彿可以看見皮膚下的血肉骨骼。
他緩緩站起,抬腳踏出了黑棺。落腳無聲。
他朝著葉九秋所在的床榻一步步走去,從月光中走入了房間的黑暗。
最終,他在葉九秋的床前站定。
他低下頭,長發垂落在葉九秋手邊。他的右臉上罩著骨質面具,左臉上又爬滿了黑色符文,讓人無法讀出他的表情。但他的眼神很專註,暗沉的眼眸里只倒映出了葉九秋的面容。
他沉默的看了許久,而後緩緩的伸出手去,漆黑的指甲點在葉九秋的臉上,輕輕的順著臉龐的輪廓一點一點的勾勒。
真是熟悉又陌生的一張臉。
就是這張臉,召來了多少禍事。
手指最後停留在了葉九秋殷紅的眼角上。
很害怕么?很委屈么?想家人么?
每日每日的,說什麼家人、朋友,你越是提起他們,我越是想親手了結了你。
天真!愚蠢!廢物!懦夫!
他們皆因你而死,你怎麼敢用那樣的語氣提起!
他眼中醞釀著暗沉的毀滅性的風暴,指甲卻如同情人的呢喃一樣,安靜的溫柔的描繪著葉九秋眼角上翹的美好弧度。
只需要輕輕的劃破這層皮膚,這個人就會死了。
只需要他一個念頭,這個人的生命就將在此刻終止。
只需要他動動手指……
他勾了勾手指,用指腹輕輕的蹭了蹭葉九秋眼角乾涸的水痕,然後收回了這隻手。
不,我不會殺你。
若是殺了你,你的命就太好了。往後不再有痛苦悲傷,不再有瘋狂絕望,不再看卑鄙之人的得意笑臉,不再會拖累誰連累誰害死誰……
你憑什麼比我命好?
我要我走過的路,你也必須走一遍!
我要我的所有怨恨與痛苦,統統加諸你身!
我要看著你如我一樣,無望而死!
「現在死了,也太便宜你了。」他湊到葉九秋耳旁,呢喃細語,詭秘陰涼。
站起身,他盯著葉九秋哭腫的眼睛,低低的道:「對了,你今天被人欺負了,是么?」
「為什麼不告訴師父呢?」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大少爺的自尊心,對不對?明明在家中受了一點點委屈也要到處找人告狀,為什麼在這裡反倒有了一文錢不值的傲氣了呢?」他彷彿在自問自答,「不想被人說是有靠山?不想被特殊對待?想獲得別人的認可和尊重?」
「天真!不自量力!」
「有靠山為何不用?你的能力還遠遠不到只靠自己的程度吧?」
「你知道只靠現在的你,你會有多悲慘么?」
他頓了頓,唇角勾起愉悅的弧度:「葉九秋,這只是個開始。」
轉過身,他朝黑棺走去,卻在踏出兩步后,發現頭髮被拉扯住了。回頭細看,是葉九秋不知何時將他一縷發抓在手中,纏繞著手指,握得死緊。
「放手!」他低聲斥道,但在話音落下后,才木然的發現自己的話不知是說給誰聽的。罪魁禍首還躺在床上睡得極沉。
該死的傢伙!真的殺了你!
他氣勢駭人的走回床前,動作卻極其輕柔的飛快搬開葉九秋的手指,一把拉回自己的頭髮,然後大步走回黑棺躺下,「刷」的一下合上了棺蓋。
反正這蠢貨馬上就要栽跟頭了,壓根不用他出手!
葉九秋覺得自己做了個夢。
夢中有人很溫柔的撫過自己的臉頰,那指尖冰冷如霜,動作卻極其輕柔,仿若安慰,讓人留戀不已。
那人還在耳邊說了許多話,具體是什麼內容他早已沒了印象,但卻覺得,那些話聽著很悲傷,說那些話的那個人也很悲傷,比自己現在的悲傷濃重了不知多少,讓他很想反過來去安慰他。
清晨,他睜開眼,從榻上坐起后,就在榻上發愣。滿腦子都充滿了夢中那人的影子,鼻子發酸,卻不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那個人。
他夢到的是誰呢?葉九秋抱著膝蓋怔怔的想,他有認識那個人嗎?
認識的話,為何想不起來?不認識的話,為何夢中殘留的感情如此濃烈?
直到肚子餓得「咕嚕」叫出聲,他才從恍惚回憶中驚醒過來。
「總會想起來的。」他自言自語,然後飛快跳下床洗漱。昨天的壓抑情緒經過痛痛快快哭了一場,好像已經全部發泄了出去。
已經在這裡了,除了好好修鍊,修鍊到可以離開的地步,還能有什麼辦法呢?
這不是早就明白的事情了嗎?
葉九秋想,挑選命屍、修鍊、回家,最開始的三個挑戰,現在已經剩下兩個了。
修鍊,回家。
他會努力到那個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