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4.不死罪(五)
陸千金深吸一口氣,拿起酒樽,一飲而盡。這酒很糙,卻很烈。嗆紅了她的眼睛。「曦墨,這些年,你覺得值得嗎?」
叫曦墨的女人看著她:「那你呢,這些年,你覺得值得嗎?」
「我不知道值不值得,這些年就只學會了三個字,不要問。」
許多事情,在許多時候你都不要問為什麼。因為你想要問的時候往往都不會有答案,終有一日,當你已經不想再知道的時候,或許時光用最溫柔的姿態回答你。
「所以……你也不要問我。」她回答不了,因為自己也沒有答案。
沉默許久,千金終於輕聲道:「你想要什麼?」
曦墨揚起笑,和方才那絲苦笑不同,這一抹明艷的笑意,瞬間就傾頹了城池,也讓千金想起了從前才山林裡面,最無憂無慮的時候。
「那時候……真好啊……」沒有那樣多功名利祿,也沒有這樣多紛紛擾擾。只有滿眼青翠的山林,和高聳入雲的山頂,還有那片伸手就能觸及的藍天白雲。收了收心神,她問:「聽阿籍[1]說,他前兩年來找過你,你能知道人的命運。千金,你告訴我,阿籍這輩子,到底有沒有當皇帝的可能……你告訴我……」
陸千金抬了抬袖子,一本簿子浮現在她手中,慢慢翻動頁數,最終停在那頁。其實她早就已經知道他的命運了,卻還是忍不住想要看一看。好幾年過去了,說不定命運也會有轉圜的機會呢?
事實證明她還是錯了。
這個世上最不會改變的,就是命運。
「沒有。」她看著曦墨,眼裡有悲哀。「他這一生,最顯赫的時候就是自立為西楚霸王的時候。」
曦墨感覺自己的手一點一點變冰涼:「我們以後會怎麼樣?」
「曦墨,你還聽不明白嗎?你和他不會有以後了。項羽的生命已經走到盡頭,他今年就會死。而你……」陸千金站起身,慢慢走到曦墨身邊。伸出手覆在曦墨臉上,她的手指很涼。像是應和著千金樓里詭譎的氛圍,她說出的話都讓人感覺有些陰森。
「而你,曦墨,你會消失在史書裡面,從此以後,再也不會有你的下落。關於你的結局,會有許許多多種猜測,或許,是陪項羽死了吧,也或許被人擄過去,成了另一個男人的女人?這些都是很不可知的事情,唯一清晰的,是項羽自刎於烏江的時候,你沒有陪在他身邊。大抵,你的結局會是後者吧。因為項羽的生命已經到了盡頭,你的卻還很長久。」
她說完最後一句話,曦墨猛然抬起頭:「只要我願意付出代價,你就肯完成我的心愿,是嗎?」
「你想要什麼?曦墨,考慮清楚再說。」
「我來的時候考慮得已經很清楚了。」曦墨環顧四周,眼中竟然帶淚。「千金,為了那個暴君,你願意日復一日守在這個千金樓裡面,在別人的人生里奔波來回。我沒有你這麼大的本事,但是……我也想要守著自己的愛情。」
「……我其實已經知道你想要什麼了,卻還是很想讓你改變主意。」陸千金收回手,慢慢退回自己原本的位置坐下,面上有些感嘆。「我會完成你的心愿,你直接走吧,不要回頭。」
曦墨呆坐了片刻,終究站起身,轉身往外走。殿門兩邊那兩排蠟燭幽幽晃動,最靠近殿門的那一支竟然已經開始熄滅了。走到殿門口,她站住了。卻還記著千金那一句不要回頭,她站在那裡對著殿門外面看。外面就是藍天白雲,光怪陸離的景象快速掠過,分分秒秒都是不同的畫面不同的臉。那千千萬萬的浮光掠影之中,會有哪一秒是屬於他們的?
低低地,她啞聲道:「千金,你可以活很久很久的。千萬不要太輕易忘記我,我會傷心的。」
陸千金看著她的背影,淚光涌動:「不會忘記的。你是曦墨,虞曦墨,我永遠不會忘記你。」
曦墨的背影似是輕/顫了一下,最終堅定地邁開腳步,走了出去。
她最終還是選擇這樣一條路。陸千金緊緊握著酒樽,稍稍閉上雙眼,眼淚就滴落在酒樽里。
「哭什麼?」耳邊傳來一個聲音,吳美人從宮闕深處走出來。「這是她自己選的,你哭什麼。比兩年更多的壽命灌注在嬴政身上,他會更早醒過來,你該開心啊。」
陸千金哭得更厲害,抬起頭看向吳美人,整張臉都是眼淚。「她是我唯一的朋友。」
「乖,不哭啊。」吳美人抬手過去擦了擦她臉上的眼淚,狀似沒心沒肺地笑了笑。「像咱們這種人,朋友總是一批一批來來回回地換。習慣了就好,習慣了你就會明白,既然總有一天是要失去的,那你就應該學會不要把別人當朋友。」
「師父……」她淚如雨下,帶著疑惑和迷茫問:「阿政會醒過來的,對不對?我現在做的,不是無用功對不對?」
吳美人朝她微笑,「當然。」用指腹揩去她的眼淚。「你的阿政會回到你身邊,千金,你要堅信著一點,才能繼續活下去啊……」
嬴政凝著眉眼聽她講過去的事情,聽她說失去最後一個朋友的傷心,聽她說害怕自己再也不能醒過來的恐懼,也聽她說對自己不問對錯只等醒來的執念。
她現在就在自己懷裡,輕言絮語,一點都想象不出她哭得滿臉眼淚時候的模樣。可是嬴政卻感覺,一滴一滴,她的眼淚像是落在自己心頭。落在曾經被胡亥一箭穿心的地方,浸得整顆心都是痛的。
他輕輕鬆鬆睡/了兩千多年,她卻日復一日活在苦痛和等待之中,時光與她,每一分鐘都意味著失去。
「千金……」他低低嘆息了一聲,這懵懂不知的兩千多年,他該怎麼還?
陸千金像是明白他心裡的想法一樣,把頭靠在他肩窩,「這麼多年,我看著無數人來來去去,曾經很容易被感動,現在也變得尋常了。阿政,我沒有朋友,也沒有明天,我只有你。」
「我知道……」嬴政用力扣著她的腰,低頭狠狠一口咬在她玉白的脖頸上。「我也只有你。」
靜靜抱了一會,嬴政又問:「後來,你和曦墨再也沒有見過?」
「再也沒有了。」她搖了搖頭,「曦墨死了,她的心愿是和項羽一起死。她大概……怕項羽在黃泉路上一個人走得太孤單。」
有人的心愿是能夠自己過的好,有人的心愿是只要對方過得好。
而虞曦墨,她的心愿是兩個人一起死。即使不好,那也是兩個人共同的結局。
嬴政當年也曾經見過虞曦墨一面,依稀記得她是千金很好的朋友,相見的畫面隱約還眼前,卻原來在他不知道的時候,那個剛烈果敢的女人就這麼靜悄悄死去了。
嬴政說:「現在在玉佩裡面藏著的是誰?」
「是……」一句話還沒說完,房門就被重重推開。
兩人同時抬起頭看過去,吳美人滿臉興奮地衝進來:「千金!」
然後在看見他們兩個姿勢的時候,卡殼了。乾笑著看他們兩,嬴政坐在沙發上,陸千金跟沒骨頭一樣靠在他懷裡,兩個人依偎在一起說話,簡直毫無公德心地秀恩愛。
吳美人頓時就呵呵了:「光天化日大庭廣眾,秀恩愛死的快你們知不知道?」
陸千金從嬴政懷裡坐起來,「這是我的房間!我還沒告你私闖民宅呢!」哪來的大庭廣眾?!
嬴政鄙夷又不屑地看了她一眼:「妖女,真粗/魯。」
「……你們別以為你們兩夫妻檔我就罵不過你們!」隨意在沙發上坐下,「好了好了,我今天不是來跟你們吵架的。千金啊,我剛剛路過博物館,你猜我看見了什麼?」
陸千金歪了歪頭,很給面子地捧了一下場:「阿政用過的夜壺?」
「……千金,你這樣真的好嗎?」
「……你才去看那種東西,你全家都去看那種東西。」吳美人滿臉嫌棄,「我剛路過博物館的時候看見他們在那裡打廣告,好像出土了一具秦漢時期的女屍。」
陸千金瞬間來了興趣:「在蘇城[2]挖出來的女屍?」
點點頭:「好像就是上次那個被挖掘的古墓,說得有鼻子有眼的,大概真的是秦漢的。你說會不會是虞曦墨的屍體?」
「得了吧,曦墨死的時候在宿城[3]垓下陪著項羽打仗,現在宿城還有虞姬墓,等等……」她像是想起了什麼,話鋒陡然一轉,「讓我想想,曦墨是不是蘇城人?」
好像有這麼個印象,但是一時半會想不起來了。吳美人一臉鄙視地掏出手機:「看把你給蠢的,問問度娘不就行了。」百度了一下,「還真是,度娘百科上面寫虞姬是蘇城吳中人。」
陸千金霍然起身,拉起嬴政就往外走:「阿政陪我去趟博物館。」
「等等!」她走的太快,走出房門了才聽見吳美人在身後叫:「你就穿成這樣出去?還有把你家政寶寶的頭髮梳梳再走啊……兩二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