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接風
既然是聖人南巡、駕幸金陵這麼大的盛會,作為東道的甄家自然是要籌辦接風宴的。
伴駕的官員和女眷們也都是有身份的人,如此一來,接風宴上的座次安排就很有講究了。
然而甄家做這件事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事無巨細都是再純熟不過,原本並沒有什麼好多說的。
但這一回,因著有林家在,甄家老太太太太們又有個想跟賈敏她們攀談的想法兒,故此在座位的安排上,便稍微靈活機動了些。
故此,當賈敏發現,自己和代鈺居然被排在甄家女眷附近,甚至離著惠妃和九公主都不遠的時候,難免就有些驚訝了。
論理,以林如海現在的官職,她們母女可不應該坐在這裡的。這麼簡單的事兒,甄家沒可能會搞錯吧。
正想著差人委婉地去問問是不是排錯了座位,那甄家二太太卻早笑眯眯地過來攀談道:
「這一位可是四妹妹?「
她的座位原本就挨著賈敏不遠,這會兒皇家的聖駕還沒到,自然可以過來說說話兒。
賈敏先是有些遲疑,半晌方笑著道:「這不是二姐姐么?多年未見,二姐姐一向可好么?「
這甄家二太太年已過四旬,長了一張喜氣團圓銀盆也似的粉臉,算起來也正是出身賈府的一位姑奶奶。
只是不知道是日子過得太順遂,還是純粹中年發了福,她身上居然半點兒昔日的風采也不見,賈敏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將她認出來。
雖然賈敏接人待物的能力算得上是不錯,也努力將這點子遲疑掩蓋了過去,但卻哪裡瞞得過這甄家二太太如炬的雙目?
特別是,對比自己早已不在的青春美貌,一見到賈敏那副眉目如畫的模樣、弱柳扶風的身姿,以及為人\妻母后平添的幾分風韻,她便早已經心懷不忿,這個時候便更是對賈敏最細微的情緒變化都十分體察入微,哪裡還看不出,賈敏方才那點點遲疑。
要知道這位甄家的二太太、賈府的二姑娘,在閨中時便是極其厲害的,什麼都要拔尖兒,同樣樣出挑的隔房嫡女賈敏原也就不睦,此刻見到賈敏如此,她心中愈發不悅,面上卻仍是笑道:
「勞妹妹挂念,我一向也就那樣。聽聞林家姑爺近年來在揚州姑蘇一帶任職,我們在金陵城,不過數百里之遙,竟也無緣見面,倒是姐姐我憊懶了。」
賈敏笑道:「二姐姐客套了,原是我該來拜訪姐姐才是。」
兩個人客套了兩句之後,見到這位甄家二太太仍然沒有轉到正題的意思,賈敏終於忍不住道:
「二姐姐,妹妹有句話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她略一遲疑,已經將她家老爺現在不過是個從四品的知府,她作為這種等級的女眷,原本不該坐到這裡的事兒委婉地提了提。
那甄家二太太見她如此,反倒笑道:「四妹妹還是那般知禮,不過今兒這座次,乃是我們老太太親去求了惠妃娘娘的,娘娘原也想同妹妹親近親近,故此妹妹坐這兒再合適不過了。」
賈敏一聽,倒也明白了過來:這是甄家故意同林家示好的意思了。
而且,好似惠妃那邊兒也願意給這個面子。
雖然不知道她們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葯,但她卻也並不太憂心。
左右,林如海此前已經同她說了林家的方針,她只管多聽少說,裝糊塗扮懵懂便是。
至於這位昔日堂姐語氣中掩飾不住的優越感,賈敏更是渾然不放在心上。
她一介公府貴女,陪著侯府出身但已經沒有了爵位的林如海走過了十多年漫漫寒窗科舉路,若是連這種程度的擠兌炫耀都受不住,那早就死的渣都不剩了。
更何況,越是這麼炫耀,越是表明這會子是甄家有事情要求到她們身上不是?她可不會以為甄家的人會單純地因為同她娘家賈家有老親這層關係就費了這麼大的勁兒把她和黛玉弄到這個位子上來。
總之,任它風吹雨打、我自巋然不動便是。
打定了這個主意,賈敏便就繼續用她最擅長的面子話兒來應付。
最近不知道怎麼回事,身子感覺比此前好了不少,精力也沒有那麼不濟事了,倒是讓她有了不少精神思慮思慮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兒,不必再一一勞煩女兒黛玉去做了。
只是葯也還是那些葯,莫非真是女兒每日進的那一碗味道「獨特」的養生湯的功效?
想到那湯藥的味道,賈敏的臉色有些發白,但很快地卻又恢復了正常——那畢竟是女兒的一片孝心,就算難喝,也得喝啊。
按下賈敏這點子同現場情勢完全無關的糾結不提,代鈺坐在一旁,看著賈敏同甄家二太太客套來客套去,只覺得好笑之極,也無聊的緊。不過,既然那兩位都沒有介紹她的意思,她也就裝作沒看見,不打擾她們「姐妹情深」了。
反正她們倆這麼說來說去的,至少,她可以暫時落個清凈。
而且,她的心思也原本就不在這個上面。
按照慣例,這種大型的宴會,總是會有什麼人出來折騰的。
她現在用那壹號和貳號藥劑可是用的越來越熟練了。可惜家裡頭的那些暗樁,除了有一些看不清楚來歷的、或是純粹是皇家犯疑心病送來的,暫且不能動的之外,能夠拔除的都拔除得差不多了,她已經很久都沒有大幹一場了,若是今日湊巧,說不準就又能試試身手了。
她兀自在自己的想象世界中翱翔,可惜好景不長,沒多一會兒,在兩位太太的言語交鋒之中,那位甄家二太太便先撐不住,預備從她這個外甥女兒身上下手了。
眼瞅著離著皇室們出席的時間越來越近,再不說點兒有用的恐怕來不及了,甄家二太太看著穩如泰山的賈敏心中暗暗啐了一口,想到家裡老太太的吩咐,卻也不得不先服軟。
她心中雖然抑鬱,但面上卻絲毫不顯,動作也愈發優雅起來。讓人渾然不覺有任何生硬地借著喝茶的動作,輕輕乾咳了一聲,已經順勢轉移了話題道:「喲,咱們說了這大半天的話,倒是把孩子們晾在了一邊兒了。」
她一面說,一面已經拉起了代鈺的手,滿面喜色地讚歎道:「這位便是玉姐兒罷,早聽說四妹妹誕下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姐兒,來,讓姨媽看看,果真是個齊整孩子。」
賈敏笑道:「方才見了二姐姐太過高興,竟忘了叫玉兒見禮了——玉兒,這是你甄家二姨媽,快來請安。」
代鈺乖巧地上前行禮,收穫了一隻成色不錯的玉鐲子當見面禮,然後繼續乖巧地退到一旁裝壁花。
甄家二太太原本只是聽人說這林家的小姑娘長得好,原本以為不過就是眾人傳說恭維而已,一個不過五六歲的小孩子能看出什麼來。
何況她甄家也有幾個侄女兒,俱都生的不錯,料想同這黛玉也不差什麼。誰料今日湊的近了親眼一看,才知道古話說的不錯,人比人真是大有不同的,這位玉姐兒真真如同個玉雕的仙童一般出挑。
再看她年紀雖小,儀態舉止俱都挑不出什麼錯兒來不說,氣質更如空谷幽蘭一般隱隱有種超凡脫俗之感,一下子就甩了她那幾位嬌養出來的、平時看著已經挺出色了的侄女兒們好幾條街去。
再聯想到聽說的這孩子出生的時候的傳言,她更是心驚不已。
怨不得連惠妃娘娘都對這丫頭另眼相看,果然是個不凡的。
她想到這個,腦子一熱,便順口問道:「不知道可許了人家了沒有?」
感覺到這個話題轉移得有些突兀,賈敏心中一愣,卻也勉強笑道:「我家玉兒還不滿六歲,說這個也太早了些。」
賈敏早聽說甄家有個年紀同黛玉彷彿的嫡子,名字同她母家二哥之子一樣,聽說生的也是極好的。只不過,既然甄家有接駕四次的便利,且她也聽說了昨日在園子里的事情,原本以為甄家是想要尚公主的。
然而現在她這位二姐姐忽然這麼問,莫非,還對她們玉兒有什麼想法?
她心念方轉,自己還沒來得及表現出什麼不悅,那甄家二太太臉色卻已經不大好看了。
這位賈府二姑娘過去在閨中一直比不過賈敏,今日做了甄家二太太,雖然是因著自家婆婆的吩咐來同賈敏攀談,卻也並不真是想把自家的寶玉同這黛玉湊成一對兒的。
在甄家二太太心目中,她家的兒子寶玉那可真的是如珠似寶的,就算是這玉姐兒生的實在不錯,但,也並不是非她不可。
甄家老太太忽然刻意想要結交林家的想法和籌算,她完全理解不了也並不贊同。她心中做著的還是兒子能夠尚公主的美夢,今兒來這一遭兒純粹是為了應付交差,能夠攪黃了這個可能性,當然是最好了。
只不過,賈敏那是什麼臉色?
她現在一個從四品的小官兒女眷,自己這個正經二品官太太的堂姐肯看在過去的情分上提了句她女兒的親事,這怎麼說都是天大的面子。
都還沒有怎麼樣呢,她還就敢擺臉色給自己看,一副生怕跟甄家沾上邊兒的樣子。
這意思是,她家的寶玉還配不上她女兒?
呵,這可真是好笑了。
不過一個區區知府家。
誰知道他家是怎麼混到伴駕的隊伍中來的,莫非,也是要學著人家走女兒的路子不成?
因為這樣的腦補讓自己愈發憤怒起來的甄家二太太,完全忘記了自己平日里的修養和儀態,當即冷笑著道:「也對,原是姐姐多此一問了。聽說玉姐兒出生那日,有百花齊放的勝景,必定是個不凡的。想來自有天定的姻緣,說不了有什麼大緣法,可不是咱們普通人家可以肖想的。」
若是甄家二太太說其他的事兒也便罷了,誰料她偏偏提黛玉的事兒。這可真是觸了逆鱗了。
賈敏聽得她這麼一說,臉色立刻就沉了下來,連帶著語氣也冰冷了不少,淡淡道:「甚麼百花齊放、那不過是那起子沒見識的下人們胡亂傳說的。二姐姐倒是消息靈通的緊,竟然連這個都聽說了。只是,妹妹奉勸姐姐一句,家裡好歹也是累世禮樂之家,沒得連這種胡言亂語都拿來說道,若是給人聽見了,還道咱們家是那等鄉野愚民,非得給家裡的哥兒、姐兒安上點子玄妙的來頭,唬唬人呢。」
她話里話外都對這個二姐姐流露出了厭惡。
甄家二太太吃了這一個釘子,心中愈發不喜,但也反應過來自己方才的確是說得不得體,然而要後悔卻也遲了,只得裝作吃茶迴避這種尷尬的氣氛。
代鈺一直在旁邊裝壁花兒,就算聽得話題扯到自己身上,卻也並沒有過多表情。
雖然最開始聽見說什麼「親事」之類的話題她也嚇了一跳,但最近這種話她聽的太多了,也早就見怪不怪了。
其實這也不過就是一種親戚朋友們攀交情的方式,認真你就輸了。
以賈敏和林如海對她的寶貝程度,婚姻大事可不會如此兒戲,不管是誰來說,肯定不可能這麼快定下來的。
既然如此,何必在意。
反正,若是林如海不那麼早死,對他的人品和政治敏感度,代鈺還是很有信心的。她這位老爹的前程還是很有些讓人期待的。那麼,不論是賈敏還是林如海,必定不會早早將她的婚事定了。
只不過,什麼出生的時候百花綻放,這也太驚悚了。更驚悚的是,遠在幾百裡外的金陵甄家居然都知道。
看來,家裡的暗樁還得繼續清理啊。
按下代鈺的想法不提,她們這邊兒這個席前的小插曲兒很快就因為皇家人的到來而中斷了。
眾人恭敬地迎接了聖駕。當然還有那幾位皇子、並惠妃娘娘和公主。
只不過,讓代鈺意外的是,接風宴上,她居然還看到了另外一家人。
聽到外頭通報說「薛公一家覲見」的時候,代鈺還沒覺得怎麼樣。但是等見到一臉病容的中年男子領著一個衣著華貴的中年女子並一男一女兩個十來歲的孩子進來,三呼萬歲之後各自被領著入席的時候,她瞬間愣住了。
別人她不認識,但,家在金陵、父親是個姓薛的皇商,母親王氏,還有個哥哥叫薛蟠的,她好像記得全書裡頭只有一位。
這,居然竟然是寶釵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