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五章 入戲和白卷
理了理衣服擺好架勢,雷丘深吸了一口氣剛要開始演,忽然想起了什麼,為難地撓撓頭:「可是我只有一個人哎……要不給你來段經典獨白?」
「那就,獨角戲?」
之後,宋萍果就找不到雷丘的眼神了。
宋萍果覺得她似乎站在街道中央一個並不實際存在的舞台上,燈光黯淡,剛夠看清她的身影,看不見她的面容。在雷丘看來,所有的舞台都是不存在的,她不是演員,不是旁觀者,暫時地失去了自我,此刻她就是《一個人的莎士比亞》里的喬,正模仿著他六歲時的老師克萊夫·瑞維爾。
「風怒兮陰霾滿空,滾滾兮佈於四方……」
《蛟龍傑伯沃基就諸記》里拗口的詞句,從雷丘舌尖無比順暢地流了出來。
「霧靄籠罩兮翻騰,怒號兮直達上蒼!切切在意兮吾子,其齒將嚙兮其爪尖利,加布加布鳥名怒者潘達斯奈基,與其一體尤須防避……」
在人來人往的橫店街頭搞出這麼大動靜來,宋萍果有些尷尬地迴避著路人正義的凝視,但她知道雷丘肯定對此沒有任何感覺——她已經忘了自己是在演戲了。
「線刀在手兮!死之戰乃彼所求……」
舞台劇沒有可以重來的機會,而且任何一點失誤都會在觀眾眼中被無限放大,因此不能有任何的扭捏和猶豫。當年雷丘的師父剛開始也沒有料到,雷丘的一大優勢還體現在她特別能豁得出去,無論什麼場合讓她來一段她都說來就來。
在戲校的時候,雷丘畢竟學戲的年頭比同班的人短了很多,很長一段時間裡都不太能跟得上趟,但是就算當著全年級人的面讓她來一段,她也一點都不含糊。
師父先是以為她膽子大,後來發現她腦子裡有這樣一套邏輯:難道明知道考試要掛科我就要交白卷嗎?我不得往上寫點什麼盡量拿分嗎?
雷丘對待表演就像對待數學試卷,不管題目會不會做先寫個解,從來就沒經歷過新人那個不好意思上台表演的時間,因此不管是一開始在戲校,還是後來在話劇團,有什麼地方缺人了都喊雷丘去臨時頂替一下——她就是不交白卷的保證。
《蛟龍傑伯沃基就諸記》念完了之後,雷丘又變成了另一種狀態。如果說剛才還是旁若無人地朗誦史詩,現在就是在和一大群其他人看不見的觀眾說話:「這是我第一次接觸莎士比亞,對,就是莎士比亞,雖然你們剛才聽到的那些話沒有一個字是出自他的手筆……」
這確實是一部非常經典的獨角戲,宋萍果津津有味地看了好幾分鐘,直到雷丘趴在小馬紮上扮演六歲的喬,宋萍果才反應過來要叫停她,再演上一會兒她擔心正義的凝視就要變成正義的報警了。
「怎麼樣?」雷丘拿起吃了一半的宮保雞丁盒飯,「我來這裡之前演的最後一場戲就是這個。」
「雖然演得很好。」宋萍果真摯地鼓掌,「但是實在是太羞恥了。」
「是啊,而且怎麼就沒導演正好路過來感受一下我的演技呢。」雷丘憤憤地吃光了盒飯,「按理說不都應該是這個劇情嗎?」
「你之前不是說你和一個導演很熟嘛,他沒給你點機會?」
「給了啊,問題是,他喊卡我就齣戲。」
這就構成了一個宋萍果愣了半天也想不到破解方式的死循環。
「可是,你怎麼會聽見卡就齣戲呢?舞台劇不也經常有觀眾鼓掌什麼的?」
「那是我師父給我設立的一個安全閥門。」
雷丘的隨時能交卷同時也是隨時能入戲,她能瞬間進入忘了自己姓什麼叫什麼,徹頭徹尾變成另一個人的狀態,這是她的天賦,也是她的心理不穩定因素,天才和白痴有時候不止一線之隔,但大部分時候,天才和神經病是真的只有一線之隔。
有一陣子雷丘經常演完了好半天還沒法從角色里出來,走路的姿態臉上的表情都還是台上的樣子,一般要到下一次吃飯的時候才能緩過來。她師父對此十分擔心,雖說不瘋魔不成活,但雷丘不是那種靠某一個角色來吃飯的人。
這一點宋萍果也感覺到了,雷丘不容易被記住,因為當觀眾看見她的時候,看見的不是她本人,而是她飾演的角色。
演員有兩種,一種是拿自己的個人魅力來成就角色,比如林青霞之於東方不敗,她演過東方不敗之後誰還記得原著里東方不敗的描述其實是個外貌風格一言難盡的娘娘腔中年大叔呢,就記得林青霞了。
還有一種就是雷丘這種,她是藏身在角色後面,堅決不讓自己對角色有任何影響,只是忠實進行表演的演員。
於是她師父就和她約定,只要演完了她師父就喊「卡」,她就得恢復到平常的狀態。後來雷丘就算下了台不聽到這聲「卡」也能自己走出來了,問題是身體的條件發射還在,在片場如果演的是需要入戲的配角而不是當群眾演員,導演一喊卡她就徹底從角色裡面出來,拍下一個鏡頭的時候就要準備面對導演的狗血淋頭了。
宋萍果又為雷丘的奮鬥之路找到了一個新的阻礙。現在很多時候,劇本的疏漏都是要靠演員的個人魅力來挽救的,比如編劇的處理太草率,「主角怎麼就相信他了呢」「主角怎麼隨便說這麼兩句這群人就服了呢」,這個時候就要靠演員來挽救這種草率的劇情處理,讓觀眾只要不細想就發覺不了劇情的邏輯不通,而是覺得「啊這個人看上去確實很值得信任」「應該是主角說話時的氣勢讓他們折服了」。
不過,有能力成功拯救劇本的演員還真不多,反倒是那些就是找一窩影帝影後來演都挽救不了的劇本比較多一點。
如果劇情本身破綻百出,雷丘就沒辦法發揮她的優勢了,她需要的是本身就有質量的劇本,和一個能讓她徹底沉進去的、不會單薄的角色。
電影電視劇的劇本可都不是想拍就拍的,再怎麼合適你的劇本,那也得人家找到你才算數。
真要這麼一想,最適合雷丘的還真就只有舞台劇,絕大部分經典劇目的劇本都擺在那兒,經過了時間的錘鍊,就等著雷丘這種演員去演繹呢。
「喂,老夏,找我什麼事兒,缺人了還是缺盒飯了。」雷丘打了個飽嗝,「我正好剛吃完飯,你在哪兒啊?」
電話那頭的人說了很長的一段話,長久的沉默之後,雷丘特別鄭重地說了一句「好,我知道了,不見不散」,掛掉電話嘆了一口氣。
「導演找你幹什麼?」
「他說給我找了一個特別好的機會。」雷丘苦著臉把手機給塞了回去,「但是贊助商要先見見我,正好今天晚上有個酒席,他讓我過去。」
「……你這是怕潛規則?」
「不,我這是怕喝酒,萬一再搞出胃出血來就糟了。」
就算才華橫溢如雷丘,也經歷過這種現實的黑暗,真是令人唏噓不已,同時反思這是道德的淪喪還是人性的黑暗——不對啊?
宋萍果看了看她的肚子和被吃空的盒飯:「你還胃出血過?我看你沒什麼問題啊。」
「不是我胃出血,是那個贊助商胃出血,大家都懵了,還是我反應比較快,打120把他拖到醫院去了。」雷丘皺起了眉頭,「那天白天我去拍戲,結果那劇組特別小氣,連口水都沒讓喝,我出來之後趕緊找了家超市買水喝,剛灌了一肚子冰礦泉水,就被拉去酒席了,我撐了一肚子的水,連碳烤排骨都沒啃,所以那人非要和我喝酒我就來氣……」
「所以你就把他灌到胃出血了?」
「我哪兒知道他那麼不能喝啊,看他那個樣子我還以為他知道自己幾斤幾兩呢。」雷丘無奈地搖搖頭,「我還沒喝痛快呢他就倒了。幸好錢是事先付的,我讓服務員給我盛了飯,一個人在包間里把剩下的菜解決了。」
「雷丘,我給你指條明路,你要是哪天不想往電視劇電影方向發展了,就在網上開個直播間直播吃飯吧,沒準兒就能上電視,某大胃王直播吃飯月入百萬。」
雷丘認真地和宋萍果對視了片刻,大概是覺得這個主意很靠譜,所以她也很真誠地給宋萍果回饋了一個建議:「你以後要是不想賣盒飯了就去那種大飯店應聘好了,那菜是真難吃,我感覺那一桌子雞鴨魚豬都死不瞑目。」
「但我今天晚上怎麼辦?萬一再把人喝成胃出血來我又得賠醫藥費。」雷丘想了幾秒鐘,破罐子破摔地揮揮手,「算了,反正能在大飯店蹭一頓飯,要是去的地方夠貴沒準兒能吃回本錢。」
「我怎麼聽你的口氣你是已經確定了對方會胃出血呢?」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啊,哎,你要不要晚上早點收攤,和我一起去,夏導和我挺熟,應該不會在意我帶個人去蹭飯的。」
「那贊助商不會在意?」
「贊助商不是胃出血在醫院嗎?」
宋萍果發現,雷丘這個人有時候挺危險的。
可能這年頭天才都流行反社會人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