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明珠知道,齊瑜之所以提出要娶她進門,主要是——她的眼睛,瞎了。

三天前,明府的一間耳房走水,當時,就明珠和她庶妹明菊呆在裡面。齊瑜趕到時,大股大股的濃煙如墨雲瀰漫耳房,明珠本來以為齊瑜最先救的該是自己,然而,事實恰恰相反,齊瑜最先救是她的妹妹明菊,是明菊!

明珠眼睛瞎了,是被大股大股的濃煙所熏瞎的。假若齊瑜早救她一步,哪怕僅僅一步,她的眼睛,也不至於會弄成這樣。

「三郎,當著眾人的面,不怪伯母我說句倚老的話,咱們家珠兒眼睛已然如此,假若你和你的令尊真要毀婚,伯母自然也不會說什麼,只是,你現在說要馬上娶她,你可知道,你將來所娶的妻子,她是個手拿不動針、坐捻不得線、行動處處要人攙扶伺候的睜眼瞎子?三郎,即便這樣,你也一點不計較么?」

明府大廳內,華燈幻彩,氣氛空前肅然。明珠的親生母親——明府的大太太陳氏在聽到齊瑜提出那句「馬上娶明珠進門」,當即眼眸一亮,決定當著眾人的面,讓未來女婿發誓了又發誓,篤定了又篤定。說來,這是個睿智精明、善於斡旋各種世故的中年婦人,這番推拒措辭,用的不過是欲拒還迎法,為的是預防小夥子一時頭腦發熱,轉瞬間說出來的話就如洪水淹糧倉,一下子就泡湯了!

「是,伯母,伯父,請您們放心,若小侄言辭有半點虛假,願意接受伯父伯母責罰問罪……」

立在大廳中的年輕公子溫文夙敏,雍容爾雅,他的聲音依舊清朗若雪,他的語氣依舊淡靜平穩。

明珠一直偷偷躲在屏風之後,自從失明之後,明家一直擔心齊家會因她的眼瞎而毀婚,現在,兩家長輩聚攏一塊,母親的話她聽見了,齊家人的慷慨大方信守承諾她也聽見了,這場交談足足進行了兩個時辰,這兩個時辰里,她本來是一直面無表情聽著的,然而,當廳上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男音、在一遍遍肯定回答說是后,明珠背靠著屏風,終於仰著頭,閉著眼,任由大股大股的淚水飆涌而下:「他還真是大好人,真是個大好人吶……」

她笑著,微微勾動的嘴角扯出一抹最具諷刺的力度,她想,一個人可以將承諾誓言說得如此簡單流利,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君子秉性」、所謂的「大仁大義」嗎?

——齊瑜,是明珠自小一塊長大的青梅竹馬兼未婚夫婿。

京都城內的齊明兩家算是多年世交。齊家世代官宦,明家則暴富皇商。明珠的母親陳氏懷著她那一年,齊瑜剛滿三歲。由於雙方母親是相交多年的閨中密友,兩個人串門來往常常樂此不疲。某日,兩人吃著茶,齊氏突然指著陳氏的肚子問三歲兒子:「三郎,你說說看,伯母肚子里的是弟弟還是妹妹?」「妹妹。」齊瑜笑盈盈回答著,小小的人兒,五官精緻,眉目如畫,生得如玉雪堆出的一般。待他回答完之後,眾人也都笑了,他的母親喬氏更是笑得樂不可支:「好好好!如果是妹妹,那以後就讓妹妹做你的媳婦兒好不好?」

「好。」

就這樣,他們訂了親——是娃娃親。

齊瑜性格偏淡,不善言辭,說好聽點是沉穩內斂,說難聽點,他這個人簡直讓人悶得發慌。相比之下,明珠則野性頑劣多了。猶記年幼孩童之時,齊府與明府挨得很近,長輩們為了培養她和齊瑜的小兒女感情,便常常讓兩孩子在同一個塾館念書學習字做功課。齊瑜喜靜,明珠則喜動;齊瑜喜歡獨處,明珠則那兒熱鬧往那兒鑽。齊瑜習得一首好字,明珠氣不過,便故意打翻墨汁弄得他一臉黑漬。那個時候,明珠不明白她為何老喜歡捉弄齊瑜,後來漸漸大了明珠才發現,這不過是她想引起齊瑜注意的一種方式而已。

明珠喜歡齊瑜,喜歡這個和他從小一塊長大的青梅竹馬兼未婚夫婿。齊瑜是瓊林宴上的新科才俊狀元郎,年紀輕輕進入工部成為五品侍郎,眾人眼中,他不禁俊美、優雅、多才、家世顯貴,還是汴京城內數一數二的翩翩佳公子。明珠慶幸自己近水樓台先得月,慶幸自己出生在明府、可以早早地和這位公子締結良緣,並且,她也和天下間所有處於深閨熱戀中的女孩一樣,常常不自覺在其他同伴們面前流露出這樣一種驕傲神色:「瞧,這可是我明珠的未來相公,你們都別打他的主意!」

明珠太得意了,她對她和齊瑜的未來總是自信滿滿、把握十足,卻從沒想過,她的這位青梅竹馬,是否也和她一樣看好這門親事?

同時,明珠也太粗心了,她的粗心個性,造就了待她發現日常被她疏漏的某種細節之時,是不是已經悔已晚矣?

「明珠,你太任性了,為什麼就不能稍微收斂一點?比如學學你的妹妹,不學別的,就學學她的溫順嫻靜也好?」

明珠的妹妹,正是明珠同父異母的庶出妹妹,明府的明二小姐,明菊。

明菊個性溫婉,姿容秀雅,和明珠的野性活潑飛揚跳脫完全不同。明菊除了針織女紅,就連琴棋書畫也是無一不精。在很多人眼裡,明菊不僅舉止端麗,深得府中上下人心,更是眾人眼中的淑女加才女的完美典範。小時候,三個人在一個私塾館里做功課,明珠是學問最差的,齊瑜是最好的,而明菊,卻是唯一能和齊瑜比肩媲美的大家閨秀了。

齊瑜對明珠說這話時,那是今年暮春他們三個剛剛從京城的西郊遊春回來。

當時,天青水藍,滿城的飛絮濛濛飄灑如雪,三個人走在楊柳堤岸上。齊瑜在前,明珠和妹妹明菊則走在後。齊瑜穿著件月白廣袖瀾袍,側帽輕衫,飄逸如竹;明菊則穿著見水青色纏枝挑線長裙,清麗雅緻,人淡如菊。明珠發現齊瑜的目光會時不時落在妹妹娉婷纖秀的身影上,她心裡很不舒服,再一看,她的妹妹明菊,也同樣失魂落魄地,時不時扭過頭朝齊瑜投去哀婉一瞥。

明珠至今記得,他們當時對視的眼神多麼深刻、默契、眷戀情深,彷彿周遭的一切都與他們不相干似地,彷彿自己也與他們不相干似地,於是,明珠胃裡的酸泡咕嚕咕嚕一冒,陳年的醋罈徹底打翻:「呵,有些人眼睛是張在脊背還是怎麼著了?要看怎麼不眼對眼的看個仔細呢,這樣多累是不是?」

她酸言酸語挖苦著,明菊聽得這話,立即蹙著眉,兩隻秀眸不可思議望著她:「姐姐,你在胡說些什麼?」

明珠沒有出聲,她冷笑著,裝作不經意扯扯嘴角,把臉一揚,繼續走她的路。事實上,她多希望自己可以大大度度像往常一樣,對這些芝麻小事毫不計較介懷,然而,不知為何,每每事關齊瑜之時,情緒總是容易失控。

「明珠……」而齊瑜,也就在這個時候,對她說了上面那句:「你太任性了,為什麼就不能學學你妹妹,不學其他的,學學她的溫順嫻靜,哪怕稍微收斂一點也好?」

那天的路走得似乎特別漫長,明珠,從來都是一個不拘小節、隨意洒脫的性子,可是那天,她的心彷彿不自覺種下一個東西,那個東西,沉甸甸的,吐不出,按不下,讓二月的春光立即變成寒冬臘月,以至於後來的好長一段日子,她大門也不出了,二門也不邁了,只是悶聲把自己關在房裡,單手托著腮,常常一個人對著窗廊下的鸚鵡自言自語:「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你真的喜歡我變成她那個樣子,我會努力的,真的,我會努力……」

她讓奶娘把平時看都懶得看一眼的琴啊棋啊書啊綉綳什麼的統統拿出來,並對奶娘說:「奶娘啊奶娘,你乾脆教我怎麼做一個淑女吧,比如,這淑女該怎麼笑,怎麼用飯,怎麼走路,對了,還有怎麼繡花……哈,我這麼聰明,肯定一學就會的!」

她咧著嘴,表面上,只是裝作興緻突臨的樣子,然而,接下來一段日子裡,明家素有「刺玫瑰」之稱的明家大小姐明珠、整個人如鬼上身似地開始用功起來。頭懸樑,錐刺股也就算了,為了當好一名淑女,她甚至用一根細繩綁著自己的雙足練習走路。眾僕婦不知這位姑奶奶要幹什麼,只是隨處可見這位大小姐一跳一走的身影徜徉在明府各大花園,手拿著一把小紈扇,時而撲蝶,時而餵魚,那笨拙可笑的模樣,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嘖嘖,人都說東施效顰、邯鄲學步,我看咱們家這位大姑奶奶,就這氣質,哎,怕是一輩子也學不了二小姐那樣了。」

「呵,學不了就學不了咯!誰家人家是嫡出的,天生的好命,管她是東施還是西施呢!」

明菊的生母曠姨娘房中,每每幾個牙尖嘴利的丫鬟們瞧見了,都忍不住背地裡噗呲一聲,大吐刻薄之語。

然而,即便如此,明珠的這番努力對於齊瑜來說,依舊是隔年的春聯——沒得一絲用處。

明珠永遠記得自己最後一次看見世間光明的那個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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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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