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明珠哭了,就在齊瑜柔軟的舌尖以侵略性的方式撬開了明珠的唇齒,明珠淚眼朦朧中,昔日的過往像排山倒海似地逼迫而來。
這個男人,從來都是有什麼事悶在心裡不予外道,回想曾經種種,回想那些逝去的光陰年華,如果,他從一開始就把事情所有的真相原委告訴她,真正把她當一個妻子、知己,那麼,後來的那麼多痛苦和仇恨還會有么?會有么?
「相公,難道你現在還不知道我們之間問題究竟出現在哪么?」
齊瑜一怔。
明珠掙脫了他,袖子抹抹眼角,重又坐回到床榻邊上繼續整理她的行李包袱。
齊瑜的心一下就愧了。
燭光中的明珠早已變了,從前的劣氣不再,跳脫不再,她靜靜地坐在綴著流蘇帳頂的青色紗幔下,粉頸映著一戳影子,是他的影子,齊瑜看著看著,不知為什麼,心中最柔軟的地方就那麼被明珠狠狠揪了一下。
這個女人,從他十歲見到她的那一刻、並感受到了生命中第一次心跳悸動,那個時候,他就覺得這個女孩兒會成為他將來一輩子的累贅和負擔。而事實也證明,年幼時期的明珠的確不討人喜歡,她不溫柔,不乖巧,不聽話……尤其是她老替他惹是生非,他覺得他這個未婚夫真的很累。後來,她的眼睛瞎了,是因他而瞎——那個時候,他只覺得自己每天的生活像在一個暗不見天光的地方。因為明珠在恨他!這個從來眼裡只有他的女人在恨他!
當朱承啟以一副得勝者的姿態告訴他,明珠就在那個冰冷的柜子里,齊瑜的心,一下就被對方戳了個血淋淋的大洞。皚皚的白骨殘骸,那是明珠的,怎麼可能是明珠的?!最後,當他像瘋子一樣抱著明珠的骨灰盒翻遍了整個太子府,翻了一次又一次,還是找不到他妻子明珠的半個蹤影,終於,令他人生中最不堪也最絕望的一幕終於來了——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宮女走上前來戰戰兢兢地說:請問您就是當今首相的三公子齊瑜齊大人嗎?他說是。那名宮女哇地一聲,立即哭倒在地:大人,您不要找了,明珠姐姐死了!明珠姐姐是被那些魔鬼一個接著一個輪/暴致死的!齊大人,明珠姐姐死得好慘,他們那樣糟蹋了她不說,最後還、還……
最後還是什麼,齊瑜已經沒有能力再聽下去了。「嘔」地一口鮮血從嘴裡急涌而出,齊瑜就那樣死死地、緊緊地抱住自己手裡的骨灰,人事不省栽倒在了地上。
「明珠姐姐被□□了不說,他們還把她的肢體分成一塊兒是一塊兒……一塊兒是……一塊兒……」
這是齊瑜倒地前所能聽見小宮女的最後一道哭聲,從此,倒下去的齊瑜,每天都在一個暗無天日的世界里苟延殘喘,艱難爬行。
微風透進來,明珠的側影隨著燈花燭影搖曳落落而動。剛還神思恍惚的齊瑜忽然雙眸一紅,接著,又暗暗深吁一氣調了調呼吸,走過去,眸光溫柔地撩袍挨著明珠坐下來:「娘子——」他把明珠的柔荑執握在手心,用力握一握,放於膝上把玩著:「我沒有騙你,真的。——那段時間,我很不好過。」
明珠鼻子一酸。
齊瑜又說:「好多人都告訴我說明珠回來了,可是我怎麼能信。——明珠怎麼會回來?她死得那麼難堪,是被我這個不盡責任的相公一時疏忽大意給害死的。我每天抱著你的骨灰匣子入眠,抱著你的骨灰匣子醒來,我是想著,總有一天,我這樣抱著抱著,明珠的魂魄會回來和我續一續的,哪怕回來罵一罵我也好。」
明珠眼淚再次簌簌下落,像斷線的珠子,越是要抑制,就越是控制不了。
「明珠,你的的確確回來了,回到了我的身邊,那段時間,我一直覺得是在做夢。你在夢裡眼睛好了,行動能自如了,還能那麼溫柔體貼地照顧我,對我講這兒講那兒,講我們小時候的事情……我想,如果是夢就不要醒來吧,至少,夢裡的明珠是屬於我的,誰也奪不走……」
明珠哭成一團。
齊瑜後來又說了些什麼,她已再不忍心聽下去了。是的,她每天的照顧他,叫他的名字,告訴齊瑜自己已經回來了,可是,齊瑜卻覺得自己是在做夢?噯,這叫她說什麼好呢?他的這個夢做得可真是長啊!要不是西苑玉姑收拾屋子不小心打翻了燭台,當熊熊的火光照進了齊瑜的眼睛,齊瑜在那熾烈的火光中照見了往事,也許,他這輩子都不可能醒來。
當然,後來的事不用猜想了,就在齊老太太懷疑並否定明珠貞潔的時候,他恰恰就站在西苑的垂花走廊門外……
「相公,對不起。」明珠伸出手,淚眼中,他看她,她也看著他,她去撫他的臉頰,他朝她微微一笑。兩個人互凝一會兒,終於,明珠喉嚨艱澀,語氣凝噎地說:「其實,我也有錯,如果,我能再給你多一點信任,多一點理解,那麼,就算火場之中你抱走的是另一個女孩兒,我也會堅定不移地相信自己,並告訴自己說——明珠,你看見的都是表象,你不應該被表象給騙了。而這樣一來,事情的另一種結果就是,我會懂得自救,懂得自己保護自己……」
齊瑜一把將明珠緊緊、緊緊抱在懷裡:「明珠。」
他聲音沙啞地叫了她一聲。眼睛忽然有些濕了,是內心的甜蜜、酸楚以及幸福的濕意。
他的明珠長大了,是真正地長大了……
六月初一這天,齊瑜舒舒服服起了個大早,梔子花的花骨朵已經冒了幾苞,他閉了眼剛用鼻子嗅了嗅,這時,他的二哥齊斐換了身緋色的官袍走來約他一起去戶部商討點事兒。
二哥齊斐是個二世祖,說話總是弔兒郎當。
「喂,老三,你老實交代個事兒。」走到轉角月牙門,齊斐忽然笑意複雜說了一句。齊瑜忙問什麼事兒,齊斐腳步一步,便轉過身來瞄瞄四周笑不吃吃問道:「按說你老三吧不太像個能吃啞巴虧的人,怎麼這一次就?嗯?——」說話間,手肘靠靠弟弟,笑容頗為曖昧。
齊瑜聽得有些不悅,「二哥,你究竟想說什麼就說吧。」他也是帶笑:「你這拐彎抹角的,我可是老實人,不理解你們這些人的花花腸子。」
「老實人——?」齊斐吃地一聲就要笑起來。
「老三啊老三!」他把手往齊瑜肩上拍一拍,竟是一副水晶肚皮,能把對方的心肝脾肺看透一把:「是老實!是老實!老實到咱們家的齊家老三差點沒讓人我大開眼界——你說你吧,這一會兒裝傻充愣,一副情聖的樣子,後來,你瞧你那點出息,做什麼為了你媳婦便把那『那等事情』都攬了下來?老三,不要怪我這個做兄長的沒有提醒過你啊,咱們身為男人,什麼虧都能吃,就是那王八綠帽子的虧不能吃——」
齊瑜的臉一下就綠了!手握緊拳頭,幾乎就差一瞬之間便要往對方臉上砸過去。
齊斐還在說,並且越說來勁兒,越說越得意,言辭笑容,竟是向齊瑜賣弄起了他的御女之術!齊瑜終於臉由綠轉黑,正要一把揪住他兄長的衣領叫他閉嘴,恰恰這時,一陣銀器砸於地面的聲音正好從月門那邊脆然。兩個人同時一怔。齊斐還沒反應過來,然而,當齊瑜驀然抬目觸及月門邊上飄起的一片杏色裙角,齊瑜的心,一下就如被針扎了一般隱隱發疼。
——是明珠!
齊瑜猛地鬆開齊斐的衣領迅速向月門那邊跑過去。
「明珠,大清早地怎麼起來澆花?你看你,總是這麼粗心。」齊瑜裝作漫不經心將地上的小銀水壺撿起來。明珠心裡一直有個深而打不開的心結,從昨天晚上他想和她親熱、她卻躲躲閃閃的反應可以看出。
明珠趕緊接過水壺笑道:「是啊,我可真是粗心。謝謝你了!咦,相公,你怎麼還沒出門,你不是已經出門了么?」說著,她故意裝作疑惑地瞟瞟四周,看看天色。而就在她抬首的一剎那,齊瑜分明看見有什麼東西在她眶子里盈盈閃爍。
齊瑜的心快被揪成了一團。
外面的二哥齊斐還在扯起嗓子叫他:「這個老三!」他的聲音很大,「今兒也不知吃錯了什麼葯,竟對我這個做哥哥的垮了臉色。——喂,我說你還走不走?你不走我可先走了!」
齊瑜卻沒有心思理他,他忽然輕輕握起明珠的手:「娘子,記得咱們小時候一起在塾館念書,你其他的詩不會背,卻唯獨將一首背得滾瓜爛熟,娘子,還記得是哪一首嗎?」
「有嗎?我有這樣的癖好嗎?」明珠故作不知地眨眼笑問。她的眼睛真美真好看,齊瑜靜靜地看著她,他微笑著,眼角溫潤如春,彷彿要從她的瞳影里看出她復明這一事實並不是做夢,並不是他以為的錯覺與假象。
「看來你是不記得了,那我背給你聽。」他索性就著她被他執起的右手,一邊就著水壺,一邊引她去給台階下那些梔子花澆水,然後,聲音低低地念道:「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念到最後兩個字時,他頓住了。兩人手中的洒水壺掉在地上,發出「碰」地一聲輕響,彼此抬起頭時,明珠臉上的淚水早已打濕一片。
「相公。」明珠淚水紛紛地凝視著他,她說,聲音很輕,很慢,很凄楚:「明菊為什麼要對我放那把火,我……我知道了,我終於知道了!」
說著,喉嚨一哽,抓緊著齊瑜衣領哭倒在男人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