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1章 這裡是法蘭西
一幅幅油畫,描繪的都是西方人臆想中的中國世界。
每一幅都如此陌生、怪異,與生養蘇馬力的那篇土地毫不相干,可每一幅也總會有一些熟悉的東西,一些只能屬於中國的東西。蘇馬力看到最後,已是抑制不住眼眶發熱、鼻頭髮酸。
「現……」發覺喉嚨有些沙啞,蘇馬力清清嗓子,「現在的中國皇帝,叫做什麼?」
路易·奧古斯特滿面通紅地低下頭去。
他自小到大都對政事不感興趣,也沒有必要感興趣。實際上,他不是因為缺乏身為王儲應有的知識而不好意思——對於怎麼做未來的國王,他腦子裡還沒有清晰的概念——他只是因為答不出女孩子的問題而自覺丟臉。
「沒關係,我只是隨便問問。」
話出口后,蘇馬力有些後悔。明明已經下了決心要疏遠對方,但面對一個忐忑稚氣的孩子,心軟總是難免。
她的話也是心聲。就算知道了現在是哪個皇帝當政,又能怎麼樣呢?
她的身體和身份,已經換了。就算漂洋過海地去中國,那兒也只會把她當做異鄉的客人。
她知道歷史的走向,知道清國會走向衰落。
假如穿越成某個中國人,或許還能想點辦法,力挽狂瀾;但身為外國人,清廷又怎麼會允許她指手畫腳呢?
她默默望著那似是而非的「中國油畫」,剛剛還覺得親近無比的那個「中華」,忽然之間,變得那麼那麼地遠。
她覺得,自己像是一直在黑暗中摸索的人,忽然點亮了一根蠟燭,周圍地一切,清清楚楚地,切切實實地,映入眼帘。
已經不一樣了,一切都不一樣了。
這裡是法蘭西。
而她,已經是瑪麗·安托瓦內特。
「女大公似乎有些不一樣了。」
作女僕打扮的阿妮卡確認周圍沒有人,一邊壓低聲音議論,一邊將殘酒倒進木桶,把酒杯擺到大木箱里。晚宴已經結束,貴族老爺夫人心滿意足地搖著屁股離開,而僕人們得抓緊時間收拾殘局。假如運氣好,在天亮之前,她們還能睡上一小會兒。
「哪裡不一樣?」
「不再輕佻、淺薄。」
貝蒂娜皺起眉;哪怕瑪麗·安托瓦內特不是她的主人,但也算是半個主人了;背後議論主人,她相當不習慣。
「畢竟是要做別人的妻子了,總得長大。」
「不是那麼一回事。成長都是有跡可循的;她的變化太突然了,就像是——對,就像是換了個人。剛剛我端酒經過,你知道她在聊什麼嗎?在聊化學。女大公什麼時候學過哪怕一點點的化學?」
「我們從前甚至從沒有和女大公說過話!」貝蒂娜不悅地說,「你怎麼知道她以前是什麼樣子的?」
「觀察,貝蒂娜,觀察。」阿妮卡絲毫不動氣,紅艷的唇角勾著,「我們暗中保護她好幾次,不是嗎?以前的女大公,是個薄得像一張紙一樣得人,不需要說話,只需要觀察一會兒,聽聽她和別人的對話,就足夠了解她了,但現在完全不一樣。她的心情和想法像被層層包裹起來,表面上的健談將她偽裝起來,讓人難以觸及她的內心。她說的話很多,但沒有哪些是涉及自己的;相反,她總是在引導對方吐露自身情況。一直備受寵愛和保護的女大公怎麼可能突然學會老練的談話方式?」
「她突然來到敵國,周圍全是不懷好意的陌生人。她必須學會這些。」
「『敵國』、『不懷好意』,我很懷疑那位夫人會這麼告訴她。她把最小的女兒送過來,可沒指望派來一位間諜。你沒聽到那句話怎麼說嗎?『讓別人打仗去吧,你,幸福的奧地利人,結婚吧』。那位夫人只會希望女大公儘力維護婚姻。」
貝蒂娜放下酒杯,轉向阿妮卡,眉心幾乎扭在一起。
「你——」
「啊!!」
一聲凄厲的尖叫突然劃破了夜空。
兩人相視一眼。
「那個方向——」
「可能是女大公房間!」
阿妮卡和貝蒂娜趕到時,女大公房間外已經圍著幾個人,包括兩個衛兵、諾阿耶夫人和三個僕人。
從敞開的門,她們看到一個侍女手指著窗外,跪在地上;而未來王儲妃面色鐵青,視線同樣落在窗外。
「鬼魂,是鬼魂……」
「發生什麼事了?」諾阿耶夫人快步走進房間,向血色全無的侍女發問。
見侍女哆嗦著說不出完整句子,瑪麗乾脆代她回答。
「窗外有一個白色的影子。從輪廓上看,像是女性。」
「這裡是三樓,」夫人語氣有些不悅。她很想斥責瑪麗不謹言慎行,但看了看還在地上無力地顫抖的侍女,還是把話咽下去。轉頭髮現門外又來了更多人,她心頭的怒火更盛。
「衛兵,扶這女孩起來,帶她離開。」
就在穿著紅色制服的衛兵來到女孩身邊的一刻,更多的尖叫爆發了。
從分割成四塊的淡藍色玻璃窗外,一個飄忽不定的白色影子,緩緩從下往上升起。連諾阿耶夫人都發出了驚叫;哪怕透過玻璃,輪廓有些模糊,她也能辨認出這是個年輕女人——甚至白裙子上一大塊暗色污跡都能看到。
在周圍持續的驚聲尖叫中,女大公動了。她一把奪過衛兵的劍,箭步衝到窗前,打開落地窗。
「什麼人!」她用劍指著外面,大聲質問。
眼前只有漆黑的夜空。她衝到小露台欄杆邊朝下望,只見到空蕩蕩的庭院。濃厚的樹影在風中張牙舞爪,彷彿鬼蜮魍魎。
「還不快保護女大公!」
在諾阿耶夫人的呵斥下,兩個衛兵連忙跑過去。
瑪麗將劍交還對方,忽然笑了起來。
「看,我太緊張了,連劍鞘都忘了拔。」
明麗的笑容彷彿點亮了整個房間,將壓在眾人心頭的陰影稀釋。
「那個鬼影……文堤米耶侯爵夫人……」
有人低喃出這個名字,氣氛為之一變。
空氣彷彿凝固了。
阿妮卡立刻轉頭過去尋找說話者。
然而,無論剛剛是誰出聲,顯然那個人都不希望有人找出他來。她只看到一張張驚疑不定地臉,彷彿每個人都無辜、茫然。
「是誰胡說八道!」諾阿耶夫人厲聲問。
所有人縮著脖子,低下頭。
那個名字,讓才剛剛緩解的氣氛,又驚懼凝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