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6章 人心
勒費弗爾出身平民家庭;不過有一樣樂趣,是貴族和平民都共享的——那便是打牌。
在軍官俱樂部里,這種「桌上競技運動」也相當流行。
他運氣最好的時候,一把牌里的組合逆天,隨手一扔就是王炸,每出一次牌,都叫對手高呼這還怎麼打;一局下來,不到十分鐘就贏了。
他現在就的感覺,就像是手裡握著大把好牌,甚至因為都太好而為該出什麼而傷腦筋。
「看起來,除了必要的防守以外,普魯士國內能出動的軍隊都出動了。這一注賭得可真大。」
他放下望遠鏡,自言自語。
從清晰的鏡頭裡,遠處普魯士軍隊的動靜看得一清二楚。這只是普魯士軍的前鋒,不過這段時間傑爾吉麾下的騎兵一直在進行偵察,已經摸清了普魯士軍的總規模。這逼他們事前預期的要多。
「這樣才好,」和勒費弗爾是同鄉的勤務兵興奮地說,「看我們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
「你不怕?」
「有什麼好怕的?」
勤務兵揮著手臂,手中的望遠鏡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勒費弗爾不由得點頭。軍人就是要勇敢,尤其是在軍陣中。所有人都不要命,反而越容易撿回一條命。
當然,作戰考驗的不單是一方面的能力;郎巴爾型槍確實性能卓越,但並不是有了它就萬事大吉。任何一處破綻,如果被狡猾的敵人抓住,都可能成為阿喀琉斯之踵。
以勒費弗爾作為王后嫡系所掌握的資源和了解到的情況,他真心認為,法軍手裡的,是幾乎沒有短板的超級好牌。
不說別的,就說他倆現在乘坐的熱氣球。
是的,他們不是站在地面上,而是漂浮在空中,以望遠鏡向遠處眺望。
在法國本土,熱氣球已經在科研方面大顯身手。
依靠它,法國應用科學研究院的一個地理小組,完成了有史以來最準確的一份法國地圖,如今這張地圖和另外一張仍有缺憾的世界地圖一起,掛在王后的書房裡;除此之外,它也被影印多份,分發到高級將領手中。
也依靠它,巴黎有了「天氣預報」這種新鮮玩意兒。雖然它就跟自己年幼兒子的脾氣一樣不準,但比以往胡猜亂蒙要進步多了。
聽說軍工實驗室那些愛胡思亂想的傢伙還曾經提出過,要建造非常大非常大的熱氣球,載上一個小隊的步兵,扛著槍,從敵人頭上往下射擊;嚇得當時的戰爭大臣親自約談那群科學家,打消了他們送活靶子的念頭。聽說後來他們還不屈不撓,想試試從頭頂往下扔炸彈。
不管怎麼說,就沖著他們「順便」提出了把熱氣球帶入軍事偵察領域,勒費弗爾就該感謝他們。
熱氣球相當大,相對來說不便於攜帶,移動又極度依賴於風向,缺點多多;但用來守城就最適合不過。只要一根繩子拴住,它還飄揚在杜伊斯堡上空,周圍的敵軍都別想打突襲戰——還沒摸到跟前,就會被天上的眼睛看到了。
就好像普魯士這支看著很近、其實要走很遠的前鋒部隊。
「密切注意敵軍動向。」勒費弗爾下了命令,從繩梯爬下氣球。
「看起來,第三座橋要暫停修建了。」
他說的是橫跨萊茵河的浮橋。如果有時間有財力的話,他當然希望修建永久性的一座橋,好讓杜伊斯堡人永遠記得法軍的好;但考慮到普魯士人的腳程,他只能放棄。增加好感的工作,必須要在敵軍到來之前見效;假如造橋造到一半,當地人連甜頭都沒嘗到半點,你就扔下一半的工程跑去打仗了,那誰還會感念你?
好在這段時間已經修好了兩座浮橋,東西城區之間的交通算是有了初步保障;此外他們還做了不少像是開挖水井、修整下水道之類的活兒,都是所見即得的「民生工程」。總督府對他們的態度,已經從原先完全的敬畏,變得多了幾分親切。
至於當地居民——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敵意不是那麼容易完全消除的。他們能客氣地跟法軍說話,就已經相當不錯。至少可以確定,等普魯士軍兵臨城下時,他們肯定不會倒戈。
對比畢竟明顯:普人來了,還到處徵人征糧,雖然承諾報酬,也打著欠條,但誰知道什麼時候能兌現?相比之下,法軍在街道上安安靜靜,還免費出工做事。有腦袋的都知道怎麼選。
「長官,是不是把撤下來的人手立刻派去修防禦工事?」
「留一個連到市政廳倉庫待命,其他人派去工事。」
說完,他馬不停蹄地去了總督府。
總督滿面笑容地出來迎接。
普魯士佔領這裡的時候,他被關在監獄里,一直裝傻充愣,雖然老老實實不反抗,但也不表態投靠普人,儘管沒有性命之憂,但遭受一番折磨,最近幾天才把精神養好。
勒費弗爾看著他終於不那麼凹陷的臉頰,忍不住想,普軍即將要來的消息,估計會給他一個不小的打擊吧。
「人都到齊了嗎?」
「都到了,清單也已經給大家看過,都沒有什麼異議。」
一邊說著,總督暗自嘀咕,這位軍官閣下是準備幹什麼呢?
法軍佔領杜伊斯堡的速度很快,普軍沒來得及處理強征來的糧食。勒費弗爾先前讓他調查被普軍強征了糧食的農戶,列個清單,標上徵收的量,聽起來有要補償的意思,但想想又有些匪夷所思——軍隊的劫掠雖沒有百年前那麼嚴重,但變相的徵收比比皆是;法國人這次沒有臟自己的手,白白撿了普軍的便宜;卻從來沒聽說過老虎會把到嘴的肉吐出來的。他本來懷疑勒費弗爾只是嘴上說說做個樣子,但現在看來又不太像。
勒費弗爾點頭:「每戶都派了至少一個代表到市政廳來吧?」
「是的,一個個簽到的。現在都在大會議室里。」
勒費弗爾就跟著總督進了會場。單看見他身上的制服,會場里就開始了交頭接耳。而他一開口介紹自己,所有人就又都安靜了。法軍指揮官現在就是杜伊斯堡最說一不二的人,在他面前,誰都不敢造次。
他直奔主題:「普魯士軍先前向大家強征的糧食,已經被我軍繳獲了。我軍是\-正義之師、仁義之師\-,對普軍這種行為深惡痛絕,是要以予堅決打擊的。之前我軍委託總督查明了大家被徵收的情況,大家也都確認過了。除開已經被普魯士軍消耗掉的部分,剩下的糧食,我軍現在按照各家征糧比例,全部返還。」
顧不上什麼造次不造次了,會議室里只安靜了一刻,議論聲就爆炸一樣地充滿了整個屋子。勒費弗爾早就預計會有這個反應,挑挑眉沒說話。
即便是最有心理準備的總督,也張著嘴,一副見鬼樣子。愣了一會兒,他驚疑不定地確認:「長官,這、這是真的?」
「當然了。」
各家人也想擁過來詢問,他一皺眉,屬於軍人的肅殺氣讓人不由得望之卻步;室內也終於安靜了一些。
「我還有重要的事要處理,倉庫那邊我已經留了一個連幫忙搬運糧食。監督指揮的事就委託總督閣下了。」
倉庫那些糧食,他原本還在猶豫怎麼處理。
雖然在傑爾吉面前說得那麼肯定,但戰場情況瞬息萬變,即便有了鐵路,也難說沒有緊急情況。他曾考慮過留著這些糧食備用,但眼下普魯士主力就要來了,友軍卻還不見影子。為防糧食再落到敵軍手裡,他便決定發還民間,好好收買一把人心。
也有下屬建議把糧食燒掉,否則普軍還能再強征一次。勒費弗爾卻笑而不語:如果普魯士人真這麼干,巴黎的那位王后恐怕要開心好幾天。
他還想了個主意:所有從倉庫運糧食出來的車上,都要插兩面大旗,一面是法國的金百合旗,另一面寫上「為正義返還糧食」,再招搖無比穿街走巷地送到各個農戶,一定要讓全杜伊斯堡的人都知道有這回事。
事情安排妥當,他的首要任務還是布防。
援軍的遲到叫他又是疑惑又是擔心,但仗還是要打。哪怕棄守,也要確認援軍趕不到了再放棄。
好在城外還有傑爾吉的騎兵策應。據傑爾吉的戰報,她帶著奧地利衛隊多次快速襲擾敵人不小心落單的小股部隊,叫普魯士人十分頭痛;這樣一來,攻城時為防止背後偷襲,普軍不敢全力以赴。
勒費弗爾覺得底氣足了一些。
在工事上巡防時,傳訊兵帶來主力軍的消息,叫他臉上烏雲密布。
「火車故障……」
畢竟是新事物,哪怕在試驗路段進行過各種試驗,也難以模擬現實中的所有情況。鐵路從今年年初開始組網,到現在也還在吸取經驗教訓。這種問題,他知道急也急不來,自己發脾氣也沒用,但還是忍不住罵了十來句髒話,特別是他的頂頭上司交通局。
「比原定計劃遲兩天到達。兩天!」
這已經是相當讓人驚異的速度。普魯士軍做夢都不會想到,法國主力能這麼快趕過來。
「好,我就守兩天!」
勒費弗爾下定了決心。只要能守住這兩天,守到主力到來,他的功勞至少夠連升兩級。
工事上熱火朝天備戰,城區里熱熱鬧鬧分糧;一時間,杜伊斯堡竟好像恢復了戰前的景氣。
在街邊看熱鬧的人群中間,一個中年人壓低了帽子,嘴角帶著不屑。
他聽著周圍人對法軍的稱讚,心裡很是不以為然。
「法國這麼做,還不是因為有所企圖?」
但他也得承認法國的手段很是高明。
要是退回一百年,甚至五十年,佔領一個地方哪需要給當地人這麼多恩惠。但現在,隨著法國那要命的啟蒙思想流傳開,各地的自主意識也提高了;荷蘭人想革命,奧屬尼德蘭人想革命,杜伊斯堡人也想革命。法國王后此舉,比其他君主的意識都要先進許多。就算是他效忠的英王喬治三世,也未必有這樣的胸襟。
「不過,可不是什麼事都能跟想的一樣順利。」他冷笑一聲,轉身出了人群。
回到住處,他寫了一封簡信,用火漆封好,叫僕人送到碼頭。他的身份是一個貨運商人,碼頭是常跑的地方,誰也不會疑心什麼。
法軍佔領杜伊斯堡之後,又下令恢復對法國的煤運;他的簡信就隨著離開的煤船送了出去。
到巴黎,他的上峰打開信看了看,稱讚起來:「這個思路很好。」
就安排人手,向熟悉的小報記者爆料,又自費印了一些傳單在街頭散發。很快,新聞引起別家報紙的注意,又是轉載又是社論,一時成了熱度不小的話題。
「法軍在杜伊斯堡免費修橋、蓋房、打井,還修下水道,怎麼我在法國就從沒見過這樣的好事?我們法國人養的軍隊,難道是為了讓他們去服務外國人?」
「而且還打開倉庫,隨便發糧!法軍在外面打仗,糧食是誰供應的?還不是我們!」
「法國國民都成了二等公民了!」
「王后畢竟是外國人,自然喜歡討好外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