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7章 春秋筆法

第307章 春秋筆法

「清晨五點,盧西安(化名)就不得不起床了。他的早餐是三片略硬的黑麵包,還有一杯味道有些陳舊的牛奶。他的妻子總是等在市場,在商戶準備倒掉牛奶前才出手購買,說這樣更便宜一些。

「他走出二十平方米的公寓,走下扶手鬆動發出吱吱聲的樓梯,走到人來人往的馬路上,走向上班的工廠。在公寓樓旁邊,不到十米就是一家蛋糕店,但顯然他不是這家店的目標客戶。『那是為那些有錢人準備的』,他說,表情隱藏在妻子為他織的粗毛線帽下。

「天氣逐漸變冷,他往雙手呵了氣,開始擔心這個冬天的煤炭價格。他知道魯爾區在打仗,但那一切聽起來太遙遠。『打贏之後,暖氣費能下降嗎?』他問這個問題。

「他不訂閱雜誌,所以並不知道《巴黎時事周刊》最新一期的文章。封面故事說,由於戰爭的進行,煤炭運輸困難,法國煤價正在瘋漲。他工作的工廠的經理已經感覺到了巨大的壓力,並正在考慮減薪或裁員。盧西安對此一無所知。

「他站在巴黎街頭,看著往來的馬車,默默計算自己還要花多長時間,才可能讓家人享受一次坐馬車的機會。當記者問他有沒有想過火車時,他搖頭:『火車?那太奢侈了。而且我聽說撞死過人。』

「他停下來,把鞋子里的一顆小沙礫倒了出去。這雙鞋已經很舊了,大拇指處磨得很薄,但他還捨不得扔。『如果這裡有一座橋,我可以少走很多路,也不那麼費鞋了。』他指著塞納河說。離他直線距離最近的橋至少有半個小時的路程,為了過河,他必須繞路。他只能把希望寄託於巴黎市政廳忽然想起這件事來,在兩座橋之間建起一座。

「有人去請過願,好幾個工友和附近的居民一起去。但市政廳的回復是預算不夠。提到這件事,盧西安嘆了一口氣。關於法**隊在杜伊斯堡免費修建橋樑的事,他也聽說過。但他選擇不評論,只是搖著手。」

「……」

瑪麗放下報紙。

她承認,這篇報道實在太膈應人了。表面上沒有做任何評論,實際上暗暗用針不斷戳著你;且不能做實際的反駁,因為這樣一來顯得「心虛」,好像因為被說中了才惱羞成怒——「我們又沒有指責誰,是你自動對號入座。」

在她記憶的中文裡,這叫作「春秋筆法」。

不過,羅伯斯庇爾將這份報紙送到她面前,總不會只是為了膈應她吧?

「陛下,當然不是,」人民黨黨鞭、反對派口中的「王後走狗」回答,「我只是覺得,最近這樣的文章變得越來越多了。」

瑪麗瞥了他一眼:「社會劇烈變動,不同聲音冒出來是正常的。」

「但這可能反過來會加劇矛盾,使政府的工作更難以展開。國民質疑軍隊在魯爾區的活動,而政府根本無法澄清。」

有些事只能心知肚明,不能拿到檯面上來講。軍隊在杜伊斯堡示好,是為了方便將來佔領;然而這樣的聲明如果發表出來,法國人是安撫好了,魯爾人又會怎麼想?

「已經有人著手處理了。據我所知,很快就會有新的緋聞轉移大眾的注意力。此外,最初散發這條消息的人也已經抓住,我們趁機打掉了一個有英國背景的地下組織。」

「這雖然有用,但消除不掉質疑的種子。一次次累積下來,國民就會對政府產生不信任感。」

「你有什麼想法?」

羅伯斯庇爾挺直身子,表情鄭重:「對媒體實施嚴厲的管制,建立審查機制。」

內心雖有些吃驚,但瑪麗沒有表現出來。她以為,身為啟蒙思想的繼承者之一,對方是不會有這種想法的。但話又說回來,這可是羅伯斯庇爾。

「不知道你有沒有聽說過一句話:堵住大眾的嘴,比堵住一條河的後果更嚴重。」

「說這句話的人沒有見過河邊的堤壩嗎?誰都知道,洪水到來的時候,堤壩將使水位抬得更高,也使得危險性大大提高;然而為了保護河邊的村莊,堤壩又必須存在。重要的是掌握那個臨界點,使洪水無論如何不漫過堤壩,也要使堤壩堅固而不決堤。在我看來,這句話的確有一個高明的地方:那就是把輿論比作河水。這已經十足證明了監管的必要性。」

瑪麗沉默一會兒,低頭擺弄起桌面上的貯水筆。這是最新的發明,形狀頗接近後世的鋼筆,但由於工藝問題,還必須時常用手按壓貯水管頂部,筆尖也遠不如後世圓滑順暢。

「你說的有道理,」她說,「但輿論是無形的。你可以去測量水位,大致摸出臨界點的位置;但沒法去測量輿論。」

「……我很驚訝,陛下。」

「因為?」

「因為這實在不像您的風格。無論任何事,您都喜歡掌控在手中。輿論也許是無形的,但不是不可感的。如果是以往的您,或許早就建立起一套評價系統,組織一個專門機構,長期測量『水位』的高度,然後在成熟的時機推出審查機制。」

瑪麗抬起頭,面無表情:「你知道負責媒體這一塊的人是誰吧?」

「據我所知,明面上是文化大臣孔多塞,實際上是克里夫公爵夫人。」

「那麼讓他們繼續他們的工作。在我看來,他們已經做得夠好,不需要不在其位的人指手畫腳。」

羅伯斯庇爾有些意外。通常下屬向王后提出建議時,她不會進行這麼嚴厲的指責。

「我明白了,陛下。」

「我希望你現在並不是在盤算著利用人民黨在三級會議通過媒體審查的議案,因為那隻會是白費力氣。」

羅伯斯庇爾一凜。他已經充分明白王后的態度:「……如您所願,陛下。」

「我失控了。我生氣了。」

獨自面對她的穿越好友時,瑪麗有些心煩意亂地承認。

「這沒什麼,誰都不能完全控制住自己的脾氣。」

「但我根本沒必要生氣。羅伯斯庇爾只是從他的角度提出建議,而且並非全無道理。我實在不明白為什麼當時我會有那樣的反應。」

克里夫夫人皺著眉細想,片刻才回答:「或許該反過來想。」

「反過來?」

「不是因為你生氣了而失控,而是因為失控了所以生氣。」

「嗯?」

「你知道,人有時候生氣,並不是因為具體的一件事,而是因為潛意識覺得自己受到了威脅。你面對的是羅伯斯庇爾,一個特別難控制的傢伙,一個在歷史上殺了你的傢伙,你擔心他違背你的意願一意孤行,所以才會這樣。」克里夫夫人拍拍她的手背,「這都是正常心理反應。放輕鬆。」

瑪麗出神一會兒,搖頭:「你說對了,也說錯了。我不是擔心他違背我的意願,而是因為他猜中了我的意願。如果一開始,我沒有因為條件便利而把媒體這塊交給你負責,而是親自來的話,我恐怕早就會著手監管了。」

「瑪麗……」

「偏偏是他,看透了我的想法。或許我和他之間的共同點,比我以為的還要多。」

「聽著瑪麗,羅伯斯庇爾是羅伯斯庇爾。他是那樣的人。為了心中的事業,他可以犧牲任何人,說不定還包括他自己。你不同,」克里夫夫人看著對方的眼睛,「你有底線,你也沒有犧牲所有的覺悟,你不是民主的狂信徒。我保證你不會變成劊子手——我也不打算在歷史上留下類似『血腥瑪麗的幫凶』這樣的名聲呢。」

瑪麗不由得露出笑容。

「好吧,我盡量努力,既不沾『斷頭瑪麗』,也遠離『血腥瑪麗』。」

兩人相視而笑。

「那麼,你打算拿羅伯斯庇爾怎麼辦?就算我們知道他是個不穩定因素,但到目前為止,他自作主張的次數怕是還不如夏尼夫人多,至少在別人看來,他對你忠心耿耿,你也沒有無緣無故疏遠他的理由。『王莽謙恭未篡時』,對吧?」

瑪麗抿著嘴點頭。不只她說的這個原因;更重要的是,羅伯斯庇爾是一把利器,用好了則非常趁手;而到現在為止,還沒有人能代替他。

「終於到了。」

在一望無際的泛黃平原之上,那座矗立的黑色城市十分顯眼。

布倫瑞克騎在馬上,用望遠鏡眺望飲過胡薩騎兵鮮血的地方。防禦工事並不多——這在預料之中——但更加怪異的是,工事上也沒有多少防守的士兵。

「布呂歇爾。」

「是的,長官。」

布倫瑞克寄希望於從幾位倖存者的口中得到杜伊斯堡一戰的情報,因此在殘部歸隊之後,在布呂歇爾的極力辯白下,沒有對他們進行處罰,只是勉勵他們將功贖罪,在下一場戰鬥中為戰友血債血償。

「你說,他們當時有多少人?」

「至少是我們守城士兵的五倍,長官。我暗自留心了他們子彈的發射頻率。」

「即使是五倍的人,也不可能以五倍於我們的頻率輪射。」

普魯士步兵通常採用的陣列,普軍的驕傲、天才戰術家腓特烈大帝改進后的優秀產物。

行進時採用三列縱隊,以保證機動性。

進攻時,通過優秀的隊列訓練,以縱隊改橫隊,變為三排——也就是「斜行戰鬥序列」。

第一排步兵射擊,齊射之後立刻退到最後,變成新的第三排,給槍上膛;原第二排變成前排進行射擊,原第三排、即新第二排繼續上膛並準備射擊,以此不斷循環,隊伍不斷後退,因此也稱「後退射擊法」。

之所以是三排而不是更少或更多,是經過實踐驗證的。少了,則預留的上膛時間不夠,造成空檔。多了,雖然理論上射擊頻率能夠提高,但由於前後排變換的人數和頻率提高,容易造成隊伍的混亂;而假如想增加排數而不混亂,就必須拉寬士兵之間的間距;但這樣一來,火力的密度就不夠了;以如今的射擊精度來說,假如密度不夠,就難以對敵軍形成有效殺傷。

射程也對殺傷力和精度有關鍵影響,因此兩支步兵對陣,比的就是哪邊能抵禦住恐懼,面對不斷逼近的敵軍、不斷倒下的友軍而不胡亂開火、不潰散逃跑,直到最近距離才進行齊射。

也就是俗稱的「排隊槍斃」。

以刻板著稱的英國人、以紀律著稱的普魯士人,都因此成名。

「長官,自從離開杜伊斯堡,我一直在考慮這個問題。我認為有一種可能:法軍並沒有列陣。」

「沒有列陣?」

雖然覺得匪夷所思,但布倫瑞克沒有立刻質疑。布呂歇爾曾經離敵軍最近,他的意見值得重視。

「是這樣的,長官。通過這幾天法軍的騷擾,我們可以確定一件事,法軍的槍已經提高了射程。」

這不難被發現;他們還發現,這可能和子彈的改進有關。受傷士兵體內和泥土裡遺留的子彈都是作證。發現這一新情況后,布倫瑞克就第一時間向國內報告了。

「當時的情況,是我發現了他們在夜間的行動,發動了襲擊;他們很有可能來不及列隊,因此乾脆採用了散兵打法。因為射程佔上風,且人數五倍於我們,所以才能輕鬆獲勝。」

布倫瑞克考慮片刻,不由覺得這種可能性相當大。

法軍的神秘面紗揭去一角,叫他不由得鬆了一口氣,對勝利的信心也多了幾分。

但問題來了:那些超過兩萬五千人的法國士兵,現在跑到哪裡去了?

「即便其中一部分騎兵來騷擾我們,杜伊斯堡城內也應該留有兩萬人才對。現在,我們已經到了這裡,守軍不可能沒發現我們。但是守城的大炮呢?守城的士兵呢?」

他把望遠鏡遞到布呂歇爾手裡;後者用望遠鏡望了一陣子,滿臉疑惑地搖頭。

其他軍官也不由得議論起來。

「工事上的士兵,哪怕一個個數恐怕也不超過一百個。」

「難道他們自認為難以抵擋我們的主力,所以撤退了?」

「或者是法國人設下了陷阱,在等我們進入圈套?」

作者有話要說:發現因為一些原因,本文的框框詞有點多。我盡量避免,但有時候有些詞有點難預料,請大家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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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爾賽只有女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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