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家人團聚
張無憚睡了長長——長長的一覺,他是被一個婦人嗚嗚咽咽的抽泣聲喚醒的。出於某種血脈相連的感應,當他睜開眼時,並沒意外看到殷素素正伏在床頭,拉著他的手流淚。
殷素素當姑娘時是個極為潑辣的女子,為妻為母后心腸就柔軟了許多,此時見他醒來,連聲問道:「無憚,身體可有何不適?這些日子你是怎麼過的?」
她和張翠山這十餘日來一直追蹤著張無憚留下來的消息四下奔波,總算是得了殷無祿的訊號,快馬加鞭趕回來,總算是見到了長子的面。
——只是張無憚一直都在沉睡,睡了足足有一日一夜之久,請了此地的名醫來看,卻只說是身心勞損,須得靜養,開了調補的方子。
張無憚看了她半晌,輕聲道:「兒子不孝,累母親擔憂了。」他雖是為了父母著想才一直未同他們相見的,可看殷素素麵容憔悴,顯是晝夜為他擔心憂慮所致。
張翠山一直站在一旁,此時上前來把妻子拉開,扶著殷素素到床邊擺著的椅子上坐下,自己仍然站著,問道:「無憚,你是被何人制住了?」
他已經為兒子檢查過身體,除了脖頸處三個青紫色的指印、手腳上都有極深的勒痕外,並無其餘外傷,也為診出中毒之象,健健康康不說,甚至功力還有增長,實在是一樁怪事。
張無憚裝作此時才有心打量周遭布景的模樣,視線在房間內轉了一圈,見門口一位四十上下的男子站立著,對方雖然神色冷淡,但眼露關懷之色。
張翠山注意到他的目光,忙道:「無憚,快來拜見二師伯!」
張無憚翻身下床行禮,俞蓮舟不等他俯下身就托住了,溫言道:「不必多禮,你身子尚虛,還需好生卧床靜養。」
張無憚謝過,卻並不躺下,只坐在床沿上,問道:「爹爹,無忌呢?」
既然朝廷調派人手的手令被他給截住了,想必張無忌斷不會被玄冥二老劫走。何況看張翠山等人神色,張無忌理當安然無恙。
「他先前隨著我們一起守著你,人小體乏,剛剛困頓睡去了。」殷素素愛憐地摩挲著他髒兮兮的頭髮,「好孩子,這段時日苦了你了。」
張無憚拉過她的手,這才說道:「那日在海上突遇暴風雨,我被海浪拍出木筏,幸得身上所系的浮標才撿回了一條命。」
——他其實頗為記仇,到現在還對爹娘看不上自己的手工作品耿耿於懷,特意拿出來一說。
只可惜說完后看不論張翠山和殷素素都沒有愧疚之意,似乎踩爛了純潔少年的一顆七彩玻璃心只是此時不值一提的小事兒,張無憚只好繼續道:「我在海上漂浮將近兩日,竟然看到了陸地,被華山派岳不群掌門和他夫人寧女俠救起。」
岳不群的名字對張無憚來說如雷貫耳,但張翠山就有些茫然了,詢問地看向二哥。俞蓮舟幫忙註解道:「八年前華山派劍宗、氣宗自相殘殺,前輩高人死得死傷得傷,前任掌門也不幸慘死,他的大弟子岳先生臨危受命,繼任掌門之位。他人品端方,劍術高超,全賴他和妻子二人撐起了華山派。」
天大的慘事也是別人家的,張翠山聽過一耳朵就算了,只道:「那此間事了,我們親上華山致謝。」
張無憚點點頭,又道:「只是那時我並不知道華山派是何門派,聽他們言辭對天鷹教頗有微詞,我生怕表明身份后再招惹麻煩,便謊稱下山歷練的武當弟子,謝過他們後分別了。」
前面還都只是鋪墊,張無憚看幾人都打起精神看過來,稍稍猶豫了一下,說道:「我本想前往天鷹教駐地,請他們幫忙尋找爹娘下落,豈料剛走出幾步,便被一人捉了去。」
張翠山遍尋長子不到,今日在東明日在西,早就猜測他是被人挾住了,忙問道:「你可知此人是誰?」
「他自陳姓陰,名九幽,這名字倒是古怪。」張無憚一邊說一邊留心俞蓮舟的反應,見他聽后神色一驚,便知他聽過陰九幽的名號——那個是真的陰九幽就好,不是有人假冒來晃點他,看來這世界比他預料的更古怪,「他不知從何處猜到了我的身份,一個勁兒問我謝遜下落。我咬死不說,他不打也不罵,只把我縛住,一張張往我口鼻上敷濕淋淋的紙張,在我窒息快死時,才把紙張挪開。」
這是古代「帖加官」的酷刑,讓人在死前承受極長時間的痛苦與恐懼。殷素素聞言,眼中綻出森森冷光來,儼然恢復了以往的狠辣,恨聲道:「別叫他落到我手上!」
俞蓮舟皺眉道:「這『半人半鬼』陰九幽乃是十大惡人之一,是這幾年才漸漸在江湖中闖出名頭的。他怕是看侄兒人小力弱,若是施以其他酷刑,恐受不住,才想出這個陰損招數。」
這一番言論讓張無憚對他大起好感,碰上這麼一個幫自己註解的小天使感覺真不錯。他早就想到同父母重逢后該怎麼解釋這二十天的不見蹤影了,本想謊稱自己不知落入了何人之手,可誰讓陰九幽撞上來,這鍋順便就按到他頭上了。
若是天鷹教要為大公子張目,抓來陰九幽捏死,張無憚只有高興的份兒——當然,留著他長大后親自動手,自然更好了。
看他們都沒對這個說辭起疑,張無憚繼續道:「怕他也擔心爹娘找到我,每隔兩三日便帶我去一處地方。只是他似乎也有仇家上門,幾乎每日都要同人撕斗,我被縛手縛腳無法逃脫,卻能暗中留下訊號,只盼一日能逃出生天——直到三天前,他們打鬥間劈爛了破廟裡的佛案,盛放貢果的陶盤摔裂了,我趁機摸到了碎片,藏在手中,等次日他出去覓食時,割斷了繩索逃了出來。」
張無憚說話時神色慌恐,內心卻很平靜,他為防這些神奇的武林人士探查到異樣,每晚安歇時都將雙手雙腳緊緊縛住,繫上活結。勒痕是自然形成的,二十餘日間被一日日加深,就算行家也看不出蹊蹺來。
殷素素看著他腕間瘀痕,見他雖說得平淡,卻自腦部出了數之不盡的危險之處,顧不得有外人在,一把把他摟在懷裡,嘆道:「苦了我兒!」
張翠山心疼中又帶著三分欣喜,贊道:「好孩子,你受了這些搓摩,卻不曾透露你義父下落,乃是俠義所為!」
俞蓮舟看他們一個當慈母,一個當嚴父,一家三口其樂融融,在一旁站立良久,不見這三人分自己一個眼神,半晌后無奈輕輕咳嗽一聲。
張翠山這才想起什麼來,問道:「無憚,那你身上怎麼還有朝廷調派人手的公文?可是從陰九幽那裡偷來的?」
「我嚇得逃出來后還要扮作乞兒掩人耳目,如何敢偷他的東西?」張無憚坦然答道,「是昨日我見到這十幾名元兵欺凌百姓,一時氣不過,設個陷阱將他們盡數宰了,本想搜羅些吃食,卻想不到搜出了這個。」
他昨日還嚇得手抖,現如今說起殺人來,卻已經平靜了許多,張無憚那一覺也睡得格外香甜,根本沒有啥啥矯情得一閉眼就出現死人的臉之類的半靈異事件發生。
眾人俱是大驚,殷素素忙道:「怎麼這樣莽撞,他們十幾個漢子,豈是你一個孩童能夠抵禦的?」雖說早為他檢查過身體,此時也全都忘了,著急地探查他胸口,看有無受傷。
張無憚笑道:「娘,你也不用擔心,我雖打不過他們,但設個陷阱將他們困住,並不難,在冰火島上,我不就是設套圈鹿的好手?便是義父也常常誇我呢。」
張翠山想說什麼,卻聽俞蓮舟搶先道:「侄兒,我們一路尋你而來,確是探查到有馬隊經過的痕迹,料想我們走的是同一條道,怎麼未見血腥?」
「我將能證明身份的信物都毀掉了,只留了這個捲軸文書,想著給爹娘一觀,又把屍體都掩埋了,馬匹都解了韁繩放走了,想是二伯爹爹急著趕路,未看出路旁灌木有新挖的坑洞,也很正常。」張無憚輕描淡寫道。
對他來說,解釋失蹤這麼久是此番對峙的重頭戲,餘下種種,最多算是調味小菜,適當增刪細節后直說便是。
繞是俞蓮舟見多識廣,都忍不住在心中贊了一句「好籌謀」。他見張無憚言談舉止極有條理,做起事來滴水不漏,全然不像個自小在荒島長大的□□歲孩童。
俞蓮舟外冷內熱,雖然面上不苟言笑,這二十日來十分疼愛張無忌,也喜他天真童趣,單看弟弟稚氣未脫的模樣,實是想不到哥哥又是另一番性情了。
只是這等起了殺心即刻動手的狠勁兒,倒不像是自張翠山處遺傳得來。俞蓮舟不禁多看了殷素素一眼,他初聞五弟同魔教妖女共結連理的事情,很是不以為然,但如今同殷素素相處久了,看出她嫁與張翠山後有意改惡向善,對她的觀感倒有所改觀。
張無憚此番若是殺了十餘名百姓,便是十餘名惡人,俞蓮舟怕都會覺得他過於狠辣,可若換了元兵韃子,他深覺殺得痛快。
時逢亂世,辣手些也不是惡事兒,長子肖母,次子肖父,五弟流離十載,得這一雙麟兒,倒也算因禍得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