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試探
次日一早,君臣二人一同回宮。此時夜雨已停,京中街道上瀰漫著泥土的清香,雨後涼爽的氣息尚沒有散去,腳下的青石板路猶自潮濕。朱時泱覺得這大好春光不可辜負,執意要步行回宮,權當是郊遊踏青了。陸文遠本還想把自己的官轎讓給他乘,這下也只好乖乖地陪同在側,只讓轎夫抬著頂空轎子跟在身後。
朱時泱興之所至,一路優哉游哉地在京中街道上亂逛,並不急著回宮。一行人在街巷間行進半晌,也許是陸文遠身上的官服太過扎眼,也許是隨行的便衣侍衛和官轎太過醒目,便漸漸引來了街上百姓的矚目。朱時泱不能暴露身份,陸文遠又從不肯打什麼「肅靜」「迴避」的牌子耍官威,百姓們就站在周圍看起了熱鬧,有的還跟著陸文遠他們慢慢往前走。朱時泱本是上街來看光景的,這下卻只能看人了,一時哭笑不得,只道「刁民欺我」。
然而百姓們見大官對自己不趕不攆,不喝不罵,卻是越發大膽了,乾脆指手畫腳地嗡嗡議論起來,有的問「這是誰啊,好大的派頭」,有的說「俺聽說朝廷最近來了個大官,又年輕長得又俊,脾氣還好,很多大戶人家都想把女兒嫁給他呢,不會就是這位吧?」
有的說「你們知道什麼,這是當朝首輔陸大人,我前兩天親耳聽到一位大官在街上叫他,絕對錯不了。」眾人這才恍然大悟,發出一陣陣唏噓聲。
陸文遠聽了個大概,有些窘迫,抬頭看了看朱時泱的臉色。朱時泱剛想嘲笑他兩句,卻聽周圍的百姓繼續道:「哎?那陸大人身邊那位高個兒的是誰啊?」
有人回答道:「不知道,看著面生得很。不過他沒穿官服,應該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人物。」
另一個道:「那倒未必,你看陸大人對他如此恭敬,恐怕這人來頭不小。」
話音剛落,就有人鄙夷道:「得了吧,內閣首輔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除了皇帝老子,還有誰能值得他如此恭敬?」
陸文遠和朱時泱聽到此處都嚇了一跳,只怕這人再猜下去,朱時泱的身份就要暴露了。身後的錦衣衛們顯然也都豎耳聽見了,暗暗把腰刀出鞘。
這時另一個人卻道:「什麼呀,皇帝老子我見過,他出宮祭天的時候走在最前頭,長得獐頭鼠目,形容猥瑣,哪像這位這般高大風流。」
周圍的人馬上對他投以崇敬的目光,只因皇帝出宮那日所帶護衛太多,百姓們雖然熙熙攘攘前去圍觀,但真正看清皇上龍顏的卻沒幾個。就有一人道:「我說皇上怎麼至今沒立皇后,原來是長得太丑討不著媳婦兒。」話音剛落,周圍人便哄的一聲笑了起來,笑了一下,卻又想起陸文遠是當朝官員,怕他聽到後會報告給皇上,便捂起嘴來噗噗漏氣。
陸文遠雖然知道那人是吹牛胡說的,卻仍有些替皇上難堪,轉頭一看皇上,果然就見他臉色鐵青。陸文遠生怕他生起氣來會做出什麼出格的舉動,正思量著要不要派人將周圍百姓遣散,卻聽人群中有一女子怯生生道:「我看這位公子玉樹臨風,氣度非凡,倒是比陸大人還要俊上幾分呢。」
陸文遠再看皇上臉色,就見他眉頭舒展了些,嘴角也掛上了幾分得意的笑容,這才稍微放下心來,用感激的目光去人群中搜尋那位解圍的女子。
百姓們也道納罕,回過頭去一看,便見後排站了一位面色緋紅的少女,手中還提著一個菜籃。眾人見她年紀不大,卻生得粉面含羞,明眸善睞,很有幾分嬌俏可愛,便逗她道:「陸大人平易近人,素來與百姓和氣,不如我等就上前替你問一問,那位公子姓甚名誰,家住何方,說不定還能成就一段姻緣佳話。」
那位少女聽得眾人如此調侃,更是羞臊不已,竟然一跺腳,扭身跑掉了。眾人哈哈大笑,回過頭來望著朱時泱發笑,看他有沒有把方才的對話聽進去。朱時泱當然聽進去了,雖然有些窘,但心裡卻很受用,只因得到別人的欽慕畢竟是件讓人開心的事,即使他對那人並不中意。朱時泱便昂起頭來,走得越發春風得意了。
如此過了半晌,圍觀的人群中突然起了一陣躁動,人們紛紛回過頭去探看什麼。朱時泱甚是奇怪,也跟著看過去,就發現人群中走出了一位妙齡女子,身著鵝黃輕衣,黑髮如瀑,身姿窈窕,使人眼前一亮,面容更是生得精緻秀麗,饒是朱時泱喜歡男人,一時也不禁貪看住了。
那位女子只是在此路過,見到朱時泱一行人官袍加身,不禁多看了幾眼,錦衣衛和轎夫們見她矚目,喜得魂兒都要飛了,朱時泱此時卻已回過了神來。
然而他一回過神就覺得不對,原來方才陸文遠一直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邊,此時卻放慢了腳步,含笑望向那位女子。朱時泱在低頭偷覷他,見他的神情頗為專註,面上的笑容更是溫柔得像要融化一般,心裡不禁咯噔了一聲,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
那位女子也已發現了人群中的陸文遠,見他正一瞬不瞬地看著自己,便向他點了點頭。那女子的身段本就極好,又兼舉止端莊,笑意溫婉,如此行禮如儀,當真有幾分湘妃洛神之風。眾人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看看陸文遠又看看那位女子,只不知二人是何關係。陸文遠卻笑意更甚,也向那位女子微微點頭致意。那女子便在身後丫鬟們的簇擁下繼續向遠處去了。
朱時泱本已發覺自己對陸文遠有意,如今見陸文遠對那位女子如此看重,當然又驚又怒,皺眉不悅道:「那是誰啊?」
陸文遠聽得他語氣陰戾,略顯詫異地看了他一眼,道:「您說剛才過去的那位姑娘?她是城中富戶錢家的千金,就住在傅大人家間壁。」
朱時泱越發皺緊了眉頭道:「她叫什麼?」
陸文遠猶豫道:「這個臣也不知道,臣原先住在傅府上,因此與錢姑娘有過幾面之緣,但卻並未說過話,也沒曾刻意打聽過,所以一直不知。」
朱時泱聽了,這才稍稍放下心來,只因陸文遠若真對錢姑娘有意,怎會至今不知她的名姓?但他對錢姑娘無意,卻並不代表他對其他的女子也無意,若是陸文遠喜歡的是女人……朱時泱心裡一沉,真不願繼續想下去。
按說以他天子之威,就算陸文遠不喜歡男人,他也大可逼他就範,但如此一來,陸文遠卻又與陳闈、劉公子、以及那些陪他有過一夜*的朝臣子弟有什麼不同?朱時泱絕不願意就此輕賤了他。
之後的一段路,朱時泱便一直在暗中思量,只想找出個辦法來試探陸文遠,其實他喜歡女人也好,不喜歡男人也罷,都沒有太大的關係,只要他對這龍陽之好、斷袖之癖不那麼反感,朱時泱就有信心將他與自己同化。可是陸文遠真的會對龍陽之道沒有反感嗎?看他對傅潛一事的反應,似乎確實如此,但那畢竟是對別人,若是放在他自己身上,就不一定了。
朱時泱思來想去,只覺疑慮重重,忽喜忽憂,面上的表情更是精彩,一會兒眉頭緊鎖,一會兒唇角含笑。陸文遠看著只覺心驚肉跳,好不容易進宮挨到前朝,便連忙別過皇帝入內閣公幹了,朱時泱自回後宮去繼續思量不提。
卻說陸文遠在內閣一直忙活到傍晚,看著天色不早,正盤算著要出宮回府,卻見桂喜來傳皇上口諭,要他即刻前往御書房一趟。陸文遠不敢怠慢,當下便起身去了。
陸文遠跟著桂喜一路行至御書房外,見殿中已掌了燈火,便知皇上大約一直在此御批。這段時日以來,皇上雖然頻頻出宮,但卻並不曾因此耽誤政事,反而比從前更加勤政了。陸文遠如今看著就有些欣慰,等桂喜進去通報過了,便進了御書房。
朱時泱果然正在御案後端坐,面前亂糟糟地攤了幾本奏疏。陸文遠行過禮后,朱時泱便開門見山說道:「朕想從明日開始聽日講,你替朕去安排一下。」
日講即是廷臣每日進宮為皇帝講讀經史,使其學習治國政術,提高自身修養。陸文遠連忙低頭答應下來,心裡卻覺得奇怪,只因朱時泱從登基開始就將日講荒廢了,如今緣何又忽然想起?況出宮微服的一應事務已經準備妥當,不日就將起行,即便從明日開始進講,恐怕也講不了幾日了。
陸文遠心中疑惑,朱時泱彷彿看透了他的心思,開口解釋道:「前幾日翰林院將新近編纂完成的《明恆帝實錄》呈了上來,朕看到其中提到先帝年過四旬時仍每日召先生進講,風雨不輟。朕身為先帝長子,卻未能承父遺風,深感愧疚,因此決定效法先帝,勤進日講。朕如今二十有六,想來需要學習的東西還有很多,日講對於朕來說是必不可少的。」
陸文遠聽著便很欣喜,只道皇上是真正長進了,已經向明君的方向邁出了第一步。忙道:「皇上英明。臣這就去安排禮部尚書周大人為講讀官,從明日起為皇上進講。」
朱時泱哈哈大笑道:「陸文遠,你誇朕的時候可不多啊。不過不必勞煩禮部尚書了,這講讀官由你來做就很好,朕想聽你講課。」
陸文遠吃了一驚:「這恐怕不行。講讀官責任重大,需得德高望重,博學多識之人方能勝任。臣年齡尚小,才疏學淺,萬萬不敢當此大任。禮部尚書周大人則德才兼備,素來為朝中其他人所敬仰,其文學修為之高,堪稱當世鴻儒,且自嚴大人退休致仕后,朝中資歷最深者就是周大人了,這講讀官一職非他莫屬。」
哪知朱時泱卻不悅道:「周大人博學多才是不假,但你也並不差。朕看你往日里上的奏章,無一不是引經據典,旁徵博引,侃侃而談。朕最煩你們動輒就拿年齡資質做衡量,難道年輕就得妄自菲薄嗎?那朕這皇帝也不必當了。」
陸文遠聽得皇上說得如此嚴重,只得道:「皇上恕罪,臣不是這個意思。皇上若真想聽臣進講,不妨任臣為副講官,司從旁輔佐,禮部尚書周大人則仍為正講官。再從翰林院擇一二侍讀即可。」
朱時泱猶豫了一下,還是點點頭道:「也好,那就如此安排吧。」
陸文遠答應著,仍在堂中站著,怕皇上還有什麼旁的吩咐,但等了半晌,並不見他發話。陸文遠悄悄抬頭一看,皇上已拿起硃筆繼續御批了,便放下心來,轉身要離開。
誰知他剛轉過身去,朱時泱卻像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哎」了一聲,叫住他道:「朕這些日子正在讀《戰國策》,已經讀到魏策了,有些地方不明白,明日你們就進講《戰國策》好了。」說罷,又低頭繼續翻弄手中的奏章去了,彷彿並不在意。
陸文遠卻想這《戰國策》盡書機謀詭辯之事,且戰國時候君德淺薄,禮崩樂壞,謀臣策士追名逐利,朝秦暮楚,無有君臣之固,似乎並不適合治世之君告退時便有幾分猶豫,完全沒有注意到身後的朱時泱。
朱時泱卻已一改方才不在意的神態,抬眼從背後偷偷打量著陸文遠。其實那《戰國策》一書他早在七八歲時就已讀過,方才那般說法,只不過是想借其中一篇文章試探陸文遠的心意罷了。朱時泱望著陸文遠漸漸遠去的背影,嘴角露出了一絲奸計得逞的詭笑。
次日午後申時時分,進講在文華殿內進行。禮部尚書受寵若驚,早早兒就身著官服在文華殿內候著了,陸文遠陪伴在側。兩位侍讀則由新科榜眼與探花擔任。五人仍按照朱時泱為太子時的規矩做,朱時泱坐在中央,榜眼與探花侍立在後,禮部尚書與陸文遠則站在殿中進講。
今日講的是《國策》魏策二,禮部尚書事先備了課,講起來有條有理,從容不迫。陸文遠這副講官本就是在一旁幫腔提詞,遞送書本的,如今禮部尚書如此爭氣,他也就越發清閑。起初的忙亂過後,陸文遠便轉著眼睛在大殿內四處打量起來。
坐在御案后的朱時泱自然就成了他的首要目標。只見朱時泱今日穿了一件明黃色團龍紋便袍,滿頭黑髮用玉冠一絲不苟地束在頭頂,一手支著額角,一手搭在書頁上,眼帘低垂,神態安寧。陸文遠看得心頭一跳,只道他不愧為天子,連面目都是經上天精心雕琢過的,比旁人格外俊上幾分。陸文遠平日里並不敢凝視天威,如今見他不注意自己,便躲在禮部尚書背後偷著看看,越看越覺移不開目光。
就在這時,朱時泱的頭卻突然從手上滑了下去,猛地點了一下。陸文遠被他嚇了一跳,連忙回過神來。朱時泱自己也驚著了,坐直身子左右看了看,彷彿不知身在何處。
禮部尚書講得口沫橫飛,已然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朱時泱見他沒發現,便重新用手支住額角,閉上眼睛打起盹來。陸文遠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他方才眼帘低垂並不是在看桌上的書,而是已經睡著了,自己盯了他大半晌都沒發覺,可見皇上的功夫已入了化境。
陸文遠感慨的同時卻又覺出不對,只因皇上分明是自己提出要上日課,按理應該有勤奮用功,專註克己的覺悟才是,可如今看他怎地如此懶怠不堪?再仔細看,眉目間竟還透著一絲不耐煩。陸文遠暗自驚奇,只覺皇上如此自相矛盾甚是蹊蹺。
陸文遠於是更加緊盯了朱時泱不放。只見朱時泱偷睡了大約半個時辰后,終是覺得有些累,在座位上稍微活動了一下,便低頭翻起了書。陸文遠以為他終於要用功讀書了,卻沒想到他翻書的頻率根本和禮部尚書的講解不同。禮部尚書一頁的內容還沒有講完,朱時泱卻已慢慢地翻過了兩三頁,動作很是小心,顯然是怕被周圍人發現。
陸文遠愈發覺得好奇。新科榜眼也發現了皇上的異常,從他身後抻著脖子偷偷地看。陸文遠便記下了,想著待會兒進講結束后問問榜眼便知。
禮部尚書準備得很是到位,今日的內容正好講了一個時辰。朱時泱敷衍著提了幾個問題,又將禮部尚書誇讚了一番,便起身回後宮用晚膳去了。禮部尚書十分高興,出宮的路上都一直在說皇上虛心好問,禮賢下士,不愧為聖明之君。陸文遠不忍掃了他的興緻,便只將新科榜眼拉到近前來悄悄問道:「方才進講之時我發覺你在皇上身後偷偷探看,可看到了什麼沒有?」
新科榜眼名叫周杞人,本是個頗為儒雅的年輕人,此刻卻被陸文遠問得驀然紅了一張臉,連連擺手表示自己沒有對皇帝不敬。陸文遠知道他誤以為自己要責怪他,便和顏悅色地將事情原委與他說了一遍。周杞人這才猶猶豫豫地道:「我看到皇上已經把《戰國策》看到燕策了。」
在史書《戰國策》中,燕策卷排在魏策卷之後,按新科榜眼秦杞人的說法,皇上應該是已將魏策全部看過,才向後翻看燕策的。可既然皇上已經看過了魏策,又為何偏偏要指定禮部尚書再次進講呢?陸文遠想不通,越來越覺得奇怪了。
如此過了兩日,朱時泱毫無改變,進講時仍是心不在焉,隨意睡覺翻書。陸文遠饒是奇怪,卻也不好明問,禮部尚書則被朱時泱的誇獎沖昏了頭腦,完全察覺不到異常。榜眼探花人微言輕,更是不敢做聲,日講便就這樣不明不白地進行著。
這一日,吏部大堂中有些事務,陸文遠處理完回到府中已是二更時分了,草草吃了些東西,覺得身上疲憊,便吩咐家丁去打盆水來,準備洗臉洗手早點上床睡覺。誰知家丁去了一時,水沒打來,卻領回來一個人,花白的鬍子一抖一抖的,手裡還捧了幾卷書,不是禮部尚書是誰。陸文遠連忙把他讓進屋裡,詢問他深夜前來所為何事。
禮部尚書彷彿受了極大的驚嚇,手抖了半天,才把帶來的書翻到了某一頁,指著道:「我今日回家準備明日的進講內容,發覺其中竟有這麼一篇,陸大人你可看看吧,這文章明日該怎麼講才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