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盛景
三人在河岸邊策馬而行,船隊在運河中緩緩相隨。朱時泱在陸上的精力果然比在船上好上許多,一路穿花拂柳,好不自在悠閑,經過一片柳樹林的時候,還折了一枝嫩柳條拿在手裡當鞭子使,可惜抽在馬身上不疼不癢的,也沒有多大用處。
一行人行了盞茶時分,朱時濟見朱時泱實在高興,不禁笑道:「唐詩有雲『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只怕就是像皇兄這樣。」
朱時泱在馬上回頭看了他一眼:「人家金榜題名,進士登科,自是值得高興慶賀一番,可朕身為帝王,卻連那人生三大喜事都體味不得,又有什麼可春風得意的?」說著,一撇嘴,竟有些鬱郁。
朱時濟本是好心卻反惹得他煩心,不禁有些尷尬,但想了想也覺無奈。只因那人生三大喜事,金榜題名時,朱時泱身為帝王,不必參加科舉,自是無法體會。他又偏好龍陽,洞房花燭夜大約也不可能了。至於他鄉遇故知,朱時泱平素連紫禁城都不踏出一步,更是無從談起,也不怪他如此失落了。
朱時濟不忍看著皇兄傷心,笑了笑,手指河上的舟楫寬慰他道:「皇兄人中之龍,何苦為凡人的喜憂所累?你看這河中舟楫,熙熙攘攘,往來穿梭,足可見當今天下之繁榮富強,國泰民安。皇兄身為帝王,還有什麼能比國運昌盛更值得春風得意的呢?」
朱時泱被他說得心中一動,抬眼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見運河河面上果然一片繁盛之景。此時正值午上巳時,正是一天中舟楫往來最頻繁的時刻,巍峨壯觀的皇家船隊旁邊,時不時地有貨船擦肩而過,船上無一例外地堆滿貨物,以防水布整齊地捆緊扎牢,船頭上有船夫和夥計來往穿梭。
朱時泱看得興起,不禁駐下馬來,在一旁點數著河中船數,只短短盞茶時分,就數出了大小路過船隻幾十條,還有好多漏數了的。朱時泱也道納罕,方才的鬱郁不快早已一掃而空,轉頭四處看了看,道:「朕看前方不遠有座小山,不如我等一同策馬上山,從高處一覽運河盛景如何?」話猶未了,早已一扯馬韁,當先向小山奔去。
朱時濟一向緊跟皇兄腳步,很快便策馬追了上去,陸文遠卻是體力不支,騎馬的技藝也生疏得很,被遠遠地落在了後頭,一迭聲地大喊:「等等我。」
驍駿的青驄馬走起山路來如履平地,朱時泱和朱時濟很快便登上了山頭,等著陸文遠過來。陸文遠硬著頭皮緊抓住韁繩,隨著駿馬在陡峭山石間跳躍顛簸,過了好久才接近了皇上與王爺駐馬的山石,三人一起向最高的山巔走去。
山巔走到盡頭便是懸崖,崖壁豎直陡峭,直插入運河水中,沿途無遮無攔,只有幾株崖松的樹枝橫斜在半空。三人催馬前行了幾步,立於懸崖邊緣。座下的青驄馬懼高,便有些不安分起來,倒騰著前蹄噴著鼻響搖頭晃腦。朱時泱膽子卻大,站得格外靠前些。
從此處看去,視野果然非同一般。只見這座山頭足有十餘丈高,運河上的舟楫都成了小小的一片,像是浮在水上的落葉。朱時泱的船隊排列整齊,倒也不失恢弘氣勢,此時正如一條長蛇般自懸崖下逶迤而過,在河中拖出一道道泛白的水浪。周圍的舟楫,有同向而行的,也有迎面而來的,互相緩慢地錯身讓過,如同大大小小的螞蟻簇擁環繞在船隊的周圍。陽光照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使得大船周身都散發出堂皇的色澤,遠遠看來十分耀目。
這般壯闊迤邐的景色使人心境遼遠。朱時泱極目望去,彷彿能看到運河來處喧嚷繁榮的盛世京中,沿途秀麗蒼茫的錦繡山林,和遠處笙歌達旦的水上江淮。朱時泱不知怎地,心中湧起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感動,這壯麗的萬里河山,竟為他一人所擁有,想來便有幾分不可思議。
朱時泱靜靜看了半晌,漸漸回過神來,一左一右拉起了朱時濟和陸文遠的手,感慨道:「朕的江山能有如今這般秀美繁榮,少不了你們二人的功勞在其中,朕要謝謝你們。」
陸文遠有些動容,朱時濟笑道:「皇兄這就見外了,輔佐明主,匡扶朝政乃是我等為人臣子的本分。皇上若連這都要言謝,豈不是折殺了臣等嗎?」
朱時泱道:「朕也希望從今往後,你們都能像今日這樣陪著朕,你們願意嗎?」說著,將兩人的手在手中握緊了幾分,目光炯炯地望向兩人。
陸文遠感到皇上的手沉穩有力,輕易按壓下自己紛亂的心緒,之前受過的冤枉、委屈、責罰、誤解彷彿在頃刻間煙消雲散,只剩下他一雙黑沉的眼眸在眼前無限放大。陸文遠心頭一熱,與朱時濟雙雙鄭重地點下頭來。
這日過後,三人感情更勝從前。接下來的幾日平靜無事,直到這一日,天下了大雨,雨勢洶洶,打在艙外的雨檐上噼啪有聲,運河水也被濺起無數漣漪,風聲雨聲亂紛紛地響成一片。朱時泱早上起來見此情景,便覺得神思黯沉,仍回榻上安睡。再醒來時已是午後時分,艙外的雨小了些,卻沒有停歇的意思,艙中靜悄悄的,只有朱時泱一人。
朱時泱坐在榻上醒了會兒神,便推開被子下地去尋朱時濟。朱時濟的房中沒有人,這大雨天的也不知去了哪裡。朱時泱在他房中轉了轉,覺得有些氣悶,便去了樓上風亭透氣。
風亭中此時雨霧瑟瑟,朱時泱上得樓梯,卻見朱時濟早已在亭中了,正背對著自己坐在桌前,擺弄著桌上的不知什麼東西。
朱時泱好生好奇,繞到近前去一看,原來是一缸紅黑金魚。那群金魚正鼓著眼泡爭相浮上水面,將缸中碧綠的水草攪得頻頻擺動,紅黑碧三色相映,分外妖嬈。朱時泱一時無趣,便也從旁邊的魚食盅里抓了一點魚食餵魚。
朱時濟看著他往水中播撒魚食,臉上卻是暗沉沉的不高興,含笑問他道:「皇兄何時醒的?」
朱時泱懶懶在桌邊坐了,看著水中的金魚搶食:「剛剛才醒。康平王真好興緻,大雨天的還到這風亭中來餵魚。」
朱時濟道:「哪裡有什麼好興緻,臣弟是看雨天艙中太過憋悶,怕金魚翻白,便將魚缸搬上來給它們透透氣。」
朱時泱這才露出一絲笑意,看著朱時濟道:「康平王真是有好生之德。」
朱時濟笑道:「皇兄謬獎了,臣弟也是閑來無事,聊以消遣罷了。」頓了頓,又問道:「皇兄還沒用午膳吧?不如臣弟下去艙中拿來?」說著,就要起身去拿。
朱時泱從早上一覺睡到午後,確實已錯過了午膳時間,但卻覺得並不太餓,便吩咐他不必了。哪知朱時濟執意不肯,朱時泱便讓他隨意拿些點心上來即可。
朱時濟下去了一會兒,端了一碟桂花蓮子糕,一碟什錦玫瑰酥,和一碟糯米圓子上來,卻忘了拿擦手的絹巾,又要轉身下樓。朱時泱示意他不必了,拿了一塊什錦玫瑰酥咀嚼道:「陸文遠哪裡去了?朕從方才起來就沒有看到他。」
朱時濟道:「陸大人今日身體不適,吃過午膳就回房睡下了。」
朱時泱一聽他身體不適,點心也不吃了,急著要去探望,卻被朱時濟攔下了:「皇兄不必太過擔心,臣弟已請隨行的御醫去看過了,陸大人沒什麼大事,只是有些腰疼,想是近來太過勞累的緣故。皇上就讓陸大人多睡一會兒吧。」
朱時泱微微點頭,復又在桌邊坐了下來。朱時濟看他凝神間彷彿有些欲言又止的,便問道:「皇兄是不是有什麼話想對臣弟說?」
朱時泱果然點頭:「朕不想乘船南下了,想改從陸路騎馬而行。」
朱時濟沉吟了一下:「改行陸路也是可以的,此行出巡臣弟從宮中調了五十匹御馬,現下都圈養在隨行大船的船艙中,足夠我等與侍衛騎行了。皇兄若是真考慮好了,臣弟即刻就去安排。」
朱時泱卻漸漸露出一臉猶豫的神色道:「可是陸文遠……朕還沒有問過他的意思。」
朱時濟聽了略有些詫異:「皇兄何時變得如此優柔寡斷了?皇兄貴為天子,何必事事都要過問他人?」
朱時泱卻道:「陸文遠哪裡是他人?他可是朕最忠心的臣子。他不同意的事,朕是絕不會輕易去做的。」
他說這話時雖只是盯著那缸金魚,眼中卻是不容置疑的堅定神色,那嚴正莊重的語氣,也是朱時濟從未聽過的。朱時濟望著皇兄俊朗的側臉,半天沒回過神來,一時只道納罕。
兩人在風亭中一直呆了大半個時辰,朱時泱覺得身上有些冷,便帶著朱時濟下到后艙中去探看陸文遠。陸文遠此時已醒了,正蓋著錦被趴在榻上看書。朱時泱見他精神還好,便笑著在榻邊坐下,伸手往他腰間揉了揉,道:「怎麼搞的,年紀輕輕的倒害起腰疼來了?」
陸文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正不知該如何答話,卻聽朱時濟在一旁道:「皇兄方才與本王說想棄舟改行陸路南下,不知陸大人對此有何看法?」
陸文遠一怔:「這……只怕是有些倉促吧?」轉頭看向朱時泱:「皇上為何忽然之間想改行陸路?」
朱時泱聽得他話中有個「忽然之間」,心知他向來不喜自己這想起一出是一出的脾性,只因身為帝王,務要端嚴穩重,凡事三思而後行,切忌輕佻兒戲。朱時泱忙故作深沉道:「陸卿此言差矣,改行陸路這事,朕已經考慮很久了,非是一時心血來潮。一來朕是北方人,坐不慣舟船,二來,朕此行雖名為微服,但那些地方官個個都是人精,這幾日一定早把朕的行蹤給摸透了。若咱們還是按著原先的計劃南下,這些人為了應付朕的巡查,必定粉飾太平,朕還如何能體察民間疾苦?」頓了頓,見陸文遠凝神,似是在認真權衡,生怕他不同意,忙轉向朱時濟:「康平王,你說是這個道理不是?」
其實他嘴上說得冠冕堂皇,想改行陸路,只是因為前兩日騎馬沒有過癮,又受不得舟船之苦罷了,民生疾苦不疾苦,他才不關心哩。朱時濟深諳皇兄心思,忙在一旁幫腔道:「是是,陸大人,其實改行陸路也不算倉促,本王此行帶了幾十匹駿馬,馬車雖不如皇上宮裡的好,卻也是現成的,只要皇上和大人點個頭,隨時都可以上路。」
陸文遠想了想,終於鬆口道:「也好,我們現下已接近河南,改行陸路可以經過河南境內,也好看看去歲大旱荒廢的田產恢復得如何了,只是……現下時值仲夏,陸上遠比水上燥熱,坐車騎馬又十分辛苦,皇上果真想好了嗎?」
朱時泱聽得他同意十分高興,忙連聲表示自己早已深思熟慮過了,當即便吩咐手下好生打點行裝,只等一切準備妥當,便棄舟改行陸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