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言官
兩人又走了一段兒,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了,周杞人原以為陳闈要回落腳的驛館去,卻沒想到他此時卻轉上了一條與驛館方向完全相反的街巷。周杞人覺得奇怪,問道:「都這麼晚了,你還要去哪兒?」
陳闈說要去訪一位故人,要周杞人不要跟著。周杞人哪裡肯聽,反比先前跟得更緊了,陳闈也並不多說什麼。
兩人沉默著又轉過了幾條街,眼前逐漸熱鬧繁華起來。周杞人向四周一看,發覺竟到了京城中最有名的紗帽衚衕一片兒。
這片地界是朝中官員的聚居之處,因此物價比城中其他地方高上許多,當然賣的東西也格外精緻高貴。若非是朝廷中位高祿厚的大臣,或家財萬貫的豪門富戶,是根本住不起的。周杞人從讀書時起就與陳闈相處,卻從不知他有何故知能住在如此繁華顯赫之處,不禁拿眼不斷地覷著陳闈,陳闈卻只作不知,不一會兒,便轉身進了街道右手邊的一家店鋪。
周杞人抬頭看了一眼門匾,只見上頭「八寶齋」三個大字即使在暗夜裡也泛著金華閃閃的光澤,心裡很有些納罕。
這「八寶齋」在京城可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專營各色點心吃食,因著用料講究,做工精細,又有祖上傳下來的配方,因此味道比別處格外不同些,受到京城達官貴人的追捧。
當年先帝在某位重臣家拜訪時,偶然間吃得一塊,便讚不絕口,將「八寶齋」列為御用,定期向宮中供應點心。沾上了「皇家」二字,連臭的都能變成香的,何況「八寶齋」的點心的確名副其實。
從此八寶齋身價看漲,人人都要爭著來嘗一嘗這御用糕點的味道,點心的價格也自然跟著水漲船高,以致如今一塊最普通的糕點也要幾兩銀子,與其說是在吃點心,倒不如說是在吃銀子了。
像周杞人這樣的窮酸書生,平時對這「八寶齋」是連正眼都不敢看一看的,陳闈卻似早已走順了似的邁了進去。
周杞人滿腹狐疑地跟著陳闈進去,果見店鋪老闆點頭哈腰地從櫃檯後面迎了出來,顯見是之前與陳闈打過交道的。櫃檯後面擺滿了各色果品點心,個個渾圓飽滿,精緻耐看,散發出馨香甜膩的氣息。
陳闈連價錢也不問,每樣都要了幾個,讓老闆好生裝著。最後一算價錢,幾近百兩銀子。周圍幾個衣飾華貴的富家公子都跟著側了目,陳闈卻面不改色,從懷裡掏出一沓銀票,抽出一張遞給了老闆。周杞人從後頭看著,那沓銀票的厚度若是以一百兩一張來算,少說也該有千兩了,心中不禁愕然。
兩人從「八寶齋」出來,便轉進了一條巷子,走到盡頭,是一進門庭森森的深宅大院,上書「鍾府」兩個大字。這宅院看起來闊麗恢弘,即使在暗夜裡也顯得氣勢非凡,顯見不是一般人能住得起的。周杞人正在心中細想朝中有哪位鍾大人如此財大氣粗,陳闈已上前一步叩響了門環。
須臾,大門吱呀一聲打開,探出了一個人的腦袋,想來就是這府中的門房了。只見這門房長得十分醜陋,兩顆門牙齜出口唇之外,其中一顆還缺了一半,右邊臉上生了一粒蠶豆大的痦子,上面支出的幾根細毛在燈籠的映照下像鼠須一樣顫動著,把周杞人看得渾身發毛。
那門房見了陳闈,卻像是見了自己的親爹一樣,點頭哈腰道:「哎呦,這不是陳大人嗎,快快請進,快快請進。」
陳闈提著幾盒點心跨進門去,周杞人也連忙跟了進去。大宅的院內黑漆漆的,借著門房手上燈籠的光亮,周杞人看到陳闈從袖中掏出一包鼓鼓囊囊的東西遞給了門房,顯見就是進門的門包。那門房接過去掂了掂,愈加笑容可掬,卻盯著周杞人問道:「敢問陳大人,這位是……」
陳闈一張俊臉上面無表情:「這位是陳某在翰林院的同僚,修編周大人。」
那門房點頭哈腰道:「哦,哦,原來是周大人,小的有眼不識泰山。」說著,卻又將話鋒一轉,像是十分為難似的看著陳闈道:「陳大人,您看這大晚上的,我們家老爺也累了。您要是一個人來也罷了,還帶了位周大人,這……」
周杞人聽得滿頭霧水,陳闈卻早已明白他是什麼意思,沒好氣地回頭看了周杞人一眼,又從袖中掏出了一包銀子,扔給了那門房:「勞煩您帶我們進去吧。」
那門房接著銀子,這才十分殷勤地答應了一聲,引著陳闈和周杞人往宅院深處走去。
周杞人走在路上,心中兀自琢磨,進門給門包,這是官場中人人心照不宣的定例,他自己也是給過的,除了傅潛府上門規較嚴不願助長此風,就算是趙詠寧趙大人的府上,進門也是少不了這一項的,且官位越高,門包就越貴,更有些官員藉此抬高自己的門楣。照這麼看來,陳闈拜訪的這位鍾大人,該是位位高顯赫的官員才是,可周杞人一直走到正堂,也沒想起朝中有哪位官員是如此,姓鐘的言官倒是有一位,不過周杞人不信他敢擺如此大的架子。
正堂里燈火明媚,周杞人跟著陳闈進門一看,心裡便是一個跳突,只道此番還真被自己給猜中了,正堂中的主人,卻不是那位大名鼎鼎的言官鍾紹雲是誰。
這鐘紹雲原是恆帝正統十八年的探花郎,本該前程似錦,但因為當年家境貧寒,又兼性子耿直,不肯給翰林院院士送禮,被分到六科做了位從七品言官。
言官位卑職低,俸祿微薄,又因為時常要上奏章彈劾,極易開罪朝中權貴。鍾紹雲每月的月俸除了吃喝用度,便用來擺平此類禍端,過得捉襟見肘,窘迫時甚至要拉下臉來向同僚鄰舍借債過活。堂堂一個朝廷命官,真是比平頭百姓還不如。
鍾紹雲恃才傲物,心氣清高,哪受得了這等折辱,偏他又不懂與人周旋,上峰面前從來討不得好,眼見升遷無望,仕途騫塞,便起了自暴自棄的心思,思量自己與其這般屈辱地苟活一世,不如破釜沉舟,做件讓人刮目相看的大事出來,也好一鳴驚人,那時便是死也值了。
鍾紹雲一念已決,便提筆措辭,將往日里苛責為難過自己的朝廷權貴,有過錯的添油加醋,無過錯的憑空捏造,寫成一道彈章呈給了皇帝。朝廷權貴的勢力盤根錯節,以鍾紹雲一介勢單力薄的小小言官,自然無法撼動分毫。鍾紹雲本也沒想將他們怎地,只是拼著一條賤命,博個不畏權貴的名聲罷了。誰知那時恆帝正以大權旁落,忌恨朝中權臣,想要下手奪/權,但一時又找不到由頭。鍾紹雲的彈章一上,正可了恆帝的心思,老皇帝當下也不問是非曲直,借題發揮,將一眾大臣貶官的貶官,休致的休致了。
鍾紹雲無心插柳,卻扳倒了一連串的權胄,真可謂是蜉蝣撼動了參天古木,自此名聲大震。朝中官員都怕他對自己如法炮製,沒一個敢拿正眼看他,連一品大員見了他都得客客氣氣。更有別有用心之人,見鍾紹雲得寵於皇上,勢頭正盛,便出錢賄賂,求他寫彈章攻擊政敵。
鍾紹雲先前受窮受怕了,只要有錢,來者不拒,從不問是非曲直。那恆帝是靠他才得以固權的,自然得對他敷衍著些,但凡是他上的奏章,都十分重視,有時即使明知他無事生非,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那些年倒在鍾紹雲筆下的官員也不知有多少,以致一提起他的大名,滿朝公卿盡皆側目。
如今恆帝早已薨逝,景帝繼承大統,在位二十三載,又傳位於當今聖上。歷經三朝,鍾紹雲早已年過半百,當初的勢頭也早淡去了,但名字在言官當中一提仍是響噹噹的,只是那當中的褒貶深意,只容各人意領神會罷了。
如此人物,看在周杞人眼裡自是有幾分鄙夷,陳闈卻熱忱客氣得很,將手中幾盒「八寶齋」的點心放在桌上,又從懷中掏出一沓銀票來,一起向鍾紹雲手邊推了推:「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周杞人一看這竟是□□裸的賄賂了,便變了顏色望著陳闈。那鍾紹雲許是忌著他在眼前兒,拿一雙眯縫眼往銀票上斜了斜,便將手上搖著的蒲扇不動聲色地蓋了上去,正好將那疊銀票遮在底下,這才笑道:「陳大人來便來吧,還帶東西,真是客氣。」
兩人你來我往地敘談半日,說的凈是些不痛不癢的閑話。周杞人聽不出什麼,但心中卻覺得大大不對。不久,陳闈起身告辭,周杞人也跟著出來,走到大街上,便忙不迭地問:「陳闈,你與我說老實話,那麼些錢是從哪兒來的?我們不過是剛中進士的窮書生,住的也只是五兩銀子一個月的客棧,你卻一出手就買了幾百兩的點心,還給了鍾大人幾千兩,便是故知,也不該交情若此,你究竟瞞了我什麼?」
陳闈不理他,只自顧自地在前頭走,偶爾被他拉扯得急了,才回頭道:「我跟了皇上那麼些時日,有些銀子有什麼奇怪?左不過是拿人錢財替人辦事罷了,皇家隱秘,是你能探聽得起的嗎?」
周杞人聽他提起皇上,心中便是一陣抽痛,又隱隱有些愧疚。抬眼只見他一張臉隱在街心的黑暗裡,兀自帶了幾分倔強,像是在深夜裡獨自掙扎著從淤泥里探出頭來的蓮花一樣,雖則清麗不可方物,卻也因著那般孤傲,而顯得寂寞凄涼。周杞人心中便更加難受,忍不住伸出手來,猶豫著抓住了陳闈的手:「陳闈,我……」卻被陳闈一把甩開,轉身便往來路走了。
周杞人跟著陳闈回到驛館,兩人如今仍是按著當初趕考時一樣隔壁住著,陳闈上得樓梯便徑往自己房門前開鎖,周杞人也到自己房間門前,側過臉來偷眼看著陳闈。
陳闈開門進得房中,由於沒有點蠟,屋裡一片漆黑。他把房門在身後緊掩了,卻並不往屋裡走,只是貼在門板上聽著周杞人在隔壁的動靜。只聽周杞人在門外又耽了一會兒,才低聲嘆著氣進了屋,接著是房門關上時那一聲熟悉的吱嘎聲,此後便了無聲息了。
陳闈撐在臉上的倔強終於一絲絲垮塌了下去,在黑暗中喃喃道:「你只顧著問我為什麼有錢,卻沒想過我為什麼這麼有錢,卻還住在五兩銀子一月的客棧里嗎?」如此說著,身上便漸漸失了力氣,倚著門扇,慢慢地滑坐在了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