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兄弟
陸文遠一驚,轉頭向聲音來處看去,只見是一隊巡夜的錦衣衛,正劍拔弩張地沖著自己來了,為首的一個高聲喝道:「是什麼人在那裡鬼鬼祟祟的?」
陸文遠從暗處走出一步道:「是我和知府大人在此說話,不必慌張。」
錦衣衛們團團圍上來,為首一人向陸文遠和夏康面上匆匆打量了一眼,慌忙單膝跪地道:「下官錯將二位大人當成賊人,望二位大人恕罪。」
陸文遠道:「無妨。你值夜時能有如此警覺,理應受到褒獎才是。」俯身將那錦衣衛攙了起來。
那名錦衣衛低眉頷首,面目大部分都隱在暗影里,卻十分恭敬,對著陸文遠抱了抱拳,剛想招呼收隊,卻聽遠處又有一人揚聲道:「那邊發生了什麼事?」
這人的聲音十分熟悉,陸文遠和那錦衣衛定睛望去,果然就見康平王朱時濟從遠處來了,他穿了一身玄色暗雲紋滾銀邊錦袍,在夜色中越發顯得身形頎長,威儀堂堂。
錦衣衛們見王爺過來,忙又都跪下了。朱時濟到得跟前,滿腹疑竇地掃視了一圈,拉過陸文遠道:「這是怎麼了?陸大人可曾傷著哪兒了?」
陸文遠知道他以為自己遭到了賊人的偷襲,解釋道:「沒有,原是誤會一場。我與夏大人閑來在此敘話,許是站得太隱蔽了些,被巡夜的錦衣衛們錯當成了不軌之人。」
朱時濟道:「那便好。本王是來探看那匹大宛青驄馬的,那匹馬最近犯了夜驚之症,本王總有些放心不下,誰知還沒走到卻聽得你們在此喧嘩,就趕忙過來看看了。」
陸文遠道:「王爺有心了。」
朱時濟道:「既是沒什麼大事,那你們便繼續巡夜去吧,只是記著下次謹慎些。」說著,揮手差了那些錦衣衛起來,看著他們整隊去遠了,才轉過頭來看了看陸文遠和夏康:「陸大人和夏大人的話說完了沒有?若是說完了,陸大人便和本王一同去皇兄那裡吧,皇兄方才還在念叨大人怎麼剛吃完晚飯就不見人影了呢。」
陸文遠聞言去看夏康,夏康道:「回王爺,已經說完了,既然皇上有事,陸大人就跟王爺去吧,下官這就告辭了。」說著,躬身敘了一禮,便轉身走了。
陸文遠心下有些不解,只道他分明是來找自己說流民起義的事的,怎地話沒說明白便走了?腳下情不自禁地跟了兩步。朱時濟在一旁喚道:「陸大人?」
陸文遠便猶猶豫豫地回過頭來,陪著朱時濟往馬廄里去看那匹大宛青驄。朱時濟道:「知府大人什麼事?」
陸文遠道:「王爺還記得去年流民隊伍里那幾個煽動造反的人嗎?夏大人方才說已經審出幕後主使是誰了。」
朱時濟翻看著馬槽里的飼料,心不在焉地「哦」了一聲:「你若不說,本王都快渾忘了這事了。怎麼?查出來的是誰?」
陸文遠無奈搖頭道:「方才夏大人剛說到關鍵時候,就被那隊錦衣衛打斷了,再問卻又急著走了。」
朱時濟從暗處看了他一眼,笑道:「夏大人許是被嚇著了,又許是不想讓太多人聽到吧?此事事關緊要,夏大人定會另找機會再與大人細說的,好在我們可以在此多留幾日。」說著,直起腰來拍了拍手上沾染的塵土:「陸大人這就與本王走吧,皇兄可還在房裡等著呢。」
兩人來至朱時泱房中,見他正百無聊賴地歪在床上,身旁放了一盤圍棋,一雙鳳目半睜半閉的,似是要睡,可身上的衣袍卻還沒有寬。朱時濟上前搖了搖他:「皇兄,要睡也好歹換過了衣服再睡。陸大人來了,讓他伺候你換衣服如何?」
朱時泱懶懶答應了一聲,又翻過身去磨蹭了半晌,才坐起身來睜大了一雙迷濛的睡眼道:「你們兩個這半日去哪兒了?留朕一人在這房裡呆著。」
朱時濟笑道:「臣弟去馬廄里看看那匹青驄馬,正巧在那兒碰到了陸大人,就叫他一塊過來了。」
朱時泱心不在焉笑道:「康平王真是愛馬如痴啊。」說著,卻又抻了個懶腰:「方才那一覺睡的,真是累死朕了。左右現下時辰不晚,你們就陪朕將這盤殘局殺完如何?」說著,一指一旁閑置的棋盤。
朱時濟和陸文遠互相推讓了一番,朱時濟借口自己新近得了一卷棋書,起身回房去拿了。陸文遠便在對面坐下,與朱時泱繼續未完的殘局。
這局棋本是朱時泱方才閑來無事自己擺的,擺到後來,不知怎地成了死局,他一氣之下便倒頭睡了。如今到了陸文遠手裡,他本也沒指望,但誰知陸文遠只低頭思索了一會兒,便不緊不慢地動手提了幾口氣出去,局勢隨之漸漸有了生氣。朱時泱看得眼睛一亮,連連稱讚,兩個人又一招一式地下了起來。
朱時濟去了盞茶時分便回來了,手裡果然握了一卷書,看樣子有些年頭了,就算不是著作也該是件古物。然而朱時泱看了卻不大中意,只說內容沒什麼新鮮,隨手擱在了一邊。朱時濟也沒有辦法,苦笑著在床邊坐下,看著他們下棋。
過了一會兒,朱時濟似是有些累,將下巴擱在了炕桌上。朱時泱嫌他離棋盤太近,擋了視線,便捏著棋子含笑往他額頭上彈了一下,誰知手還沒收回來,棋子卻「啪嗒」一聲掉在棋盤上,打散了周圍的幾顆。
陸文遠一驚,抬頭看去,見朱時泱神色間有些驚悸,伸手在朱時濟額前探了探,嚇得一縮手道:「康平王,你這額頭怎地燙得嚇人?」
朱時濟懶懶的也不答應,只半垂著眼帘,臉頰邊兀自泛出幾分病態的嫣紅來。朱時泱著了慌,將身前的棋盤一推,連拖帶抱地將朱時濟弄上床來,又伸手在他身上仔細探了探,道:「不好,康平王這是發了體熱。陸文遠,你快去把隨行的御醫叫來。」說著,從一旁扯過被子,嚴嚴實實地蓋在了朱時濟身上。
陸文遠答應著慌忙要去,卻見朱時濟從被子伸了一隻手出來,叫住他道:「不用那麼麻煩了,本王的手下里就有一名醫官,是從江南王府帶來的,本王的身體一向由他照看,陸大人將他喚來即可。」
朱時泱將他伸出被外的手抓住塞回棉被裡,心疼道:「什麼麻煩不麻煩的,帶著御醫不就是為了診病的嗎?你這體熱來得這麼突然,可別再出了什麼差池才好。」說著,吩咐陸文遠:「將那名醫官一起叫來。」
陸文遠答應著去了,不一時,御醫和王府的醫官急急而至,跪在床前輪流為朱時濟診脈。朱時泱和陸文遠在一旁焦急地看著。朱時泱見朱時濟衣袖翻起間,竟露出小臂上一片通紅的疹子,不禁失色道:「這是怎麼回事?方才還沒有這些紅疙瘩的!」
御醫見皇上惶急,自己也急出了一頭冷汗,上前將那名醫官擠開,在朱時濟的手腕上又搭了半刻,才皺著眉猶疑道:「王爺的脈相有些滑亂,且有體熱畏寒,出紅疹的癥狀,似是……似是吃壞了什麼東西……」
朱時泱見他吞吞吐吐,不禁怒道:「康平王的晚飯是與朕和首輔一起吃的,怎地朕與首輔沒事,偏偏康平王就發熱出疹?」
那御醫眼見皇上震怒,愈發唯唯道:「許是……許是……王爺另外吃過什麼……」
朱時泱狐疑著坐到床邊,向朱時濟低低詢問了幾句,見朱時濟始終搖著頭,便更加怒道:「康平王又不是貪嘴的人,平日里與朕呆在一處,吃喝都是一樣的,你別要自己醫術不精卻要賴到康平王的頭上!」
御醫嚇得連連叩頭,只道不敢。那名醫官方才一直被晾在一旁,此時方跪行上前兩步道:「皇上和大人休要著急,王爺這患的是水土不習之症,並不是吃壞了什麼東西的緣故。」
那名醫官生著張長臉兒,蓄了一撮稀疏的山羊鬍,看起來乾淨利落,比一旁瑟瑟發抖的御醫要從容鎮定得多。朱時泱皺了眉頭問他道:「哦?你可診仔細了嗎?」
那名醫官道:「回皇上,草民診仔細了,王爺患的的確是水土不習之症,只不過由於此次癥狀來得急,所以發了體熱。王爺初到江南時也曾一度為此症所困,當時都是草民照看的,因此決計不會弄錯。」
朱時泱微微失色道:「哦?康平王初到江南時還曾患過此症。」
那名醫官道:「是。王爺體質虛寒,易受外氣侵擾,平時勤加調理著還好,如今奔波在外,夙夜辛勞,體內虛火上升,便又犯了往日的頑症。不過皇上不必擔心,此行出來草民隨身攜帶了醫治此症的丸藥,只要王爺按時服下,幾日後便可一切無虞。」
朱時泱這才稍稍放心,遂目視了一旁擦汗的御醫,不悅道:「看看人家是怎麼照料王爺的身體的,朕出了大把的銀子把你們養在宮裡,卻連這點癥候都診斷不出,平白丟了皇家的臉面!」
那御醫忙伏地叩頭不止,然而直起身子來,卻又有些猶疑:「水土不習之症起於虛火上行,及至胸中,便覺憋悶,使食積於小腹之中,遂至生熱。但微臣看王爺似乎還有一二聲咳喘,似乎與這水土不習的癥狀不太相符。」
朱時泱一聽,又有些著急起來,朱時濟也轉過頭去看著那名醫官,似是有些困惑。那名醫官卻自面色不改,不慌不忙道:「彰德此地氣候乾燥,浮土揚塵甚為污穢,與氣候清冽之京城與溫和滋潤之江南不可同日而語,因此使王爺併發了喘咳之症,更加劇了水土不習本身的癥狀。」
朱時泱一聽,氣得連連拍著床沿罵道:「都是夏康那個為官無道的,沒得修什麼護城河。這下倒好,連累康平王作下病來。朕就說朕看他不順並不是沒有道理的!」說著,又轉頭對那名御醫怒道:「沒用的東西,你還在這兒杵著作什麼?是嫌自己不夠礙眼嗎?」說著,竟要四處找東西擲他,嚇得那御醫趕忙連滾帶爬地退下了。
朱時泱這才緩了口氣,平和了臉色,轉頭將朱時濟頸間的被子掖了掖,嘆道:「你如今這樣,便在這裡多呆一段時日吧,等身子大好了再走。朕會一直在身邊陪著你的。」
朱時濟在被子里緩緩點頭,因著發熱,目光有些朦朧。朱時泱心疼不已,伸手撫上了他的臉龐,卻聽那名醫官在一旁道:「皇上,王爺患的乃是水土不習之症,非但不能在此久留,而且越早離開此地,對王爺的病情越有利。」
朱時泱一想確實如此,便對著朱時濟自嘲道:「看朕怎麼都糊塗了。既是如此,我等明日一早便收拾上路吧,這種腌臢地方,朕也是多一天都不想呆了。」
朱時濟仍是順從地點頭,緩緩閉上了眼睛。朱時泱便吩咐那名醫官出去,只留陸文遠在屋中端水送葯。看著朱時濟吃過藥丸,便坐在床邊守著。
不知過了多久,朱時濟早已沉沉睡了過去,殿中靜得能聽見夜漏之聲。陸文遠約莫著已過了子時時分,生怕朱時泱累著,便走到床前輕聲道:「皇上,都這麼晚了,您去睡吧。康平王這裡臣來看著。」
朱時泱卻搖了搖頭,目光不離沉睡的朱時濟,輕聲道:「不用了,朕不放心。方才聽那名醫官說,康平王是初到江南便患上了此症的,這麼多年了,朕竟絲毫不知,若是能早些知道,也就不將他封到那麼遠的地方了。」說著,竟有些唏噓:「都是朕對不住康平王。」
陸文遠不忍見他難過,輕聲勸道:「皇上就不要責怪自己了,王爺吉人天相,自會很快痊癒的。」
朱時泱點了點頭道:「你也累了,就去裡間睡一會兒吧,明日一早還要趕路。」說著,揮了揮手示意陸文遠可以退下了。
陸文遠哪裡肯去。兩人說話間,朱時濟卻輕吟一聲醒了過來,朱時泱忙吩咐陸文遠倒茶來給他喝。朱時濟就著朱時泱的手喝了兩口,靠在他身上虛弱道:「都這麼晚了,皇兄去睡吧,臣弟一個人沒事。」卻又想起自己就躺在朱時泱的床上,便輕笑了一聲:「瞧我都燒糊塗了,忘了這是皇兄的房間。」說著,要掀被下地回自己的房裡去。
朱時泱忙摁住了他。朱時濟見他不允,又道:「若是皇兄不嫌臣弟病著,便也上床來睡一會兒吧,皇兄龍體金貴,不可不加顧惜。」
朱時泱嘆道:「你只想著朕的身體,如何就不想著你自己的?你初到江南時就罹患此症,為何不知會朕一聲,朕時常召你回京來養著也是好的。」
朱時濟笑道:「臣弟看皇兄此刻的反應就知道當初沒有做錯了。皇兄向來對臣弟甚為疼惜,若是知道,豈不是要時時為臣弟擔心,不能專心於政事了?」
朱時泱聽得眼眶一紅,忍不住道:「康平王,你這種心性,實在是……」話到口邊,卻化作了一聲長嘆,將被子往他肩頭上拉了拉,道:「你叫朕說你什麼好。」
朱時濟朦朦朧朧地笑著,看著朱時泱脫了靴上得床來,便將身上的棉被分了一半給他,自己也畏冷似的貼了過去:「臣弟記得小時候生了病,皇兄也是這樣和臣弟緊緊挨著睡的,那時候母后怕病氣沾染了皇兄,還不讓來著,皇兄就等到後半夜自己偷偷跑來。」說著,閉著眼睛笑了起來。
朱時泱見他依偎在身邊,因著病中,少了幾分平日里的傲岸之氣,多了幾分軟弱依戀,便伸手將他攬在了懷裡。當年幼弱的男孩子如今早已長成了高大的男子,抱在懷裡並不舒服,朱時泱卻彷彿抱住了那段他們膩在一起怎麼也分不開的幼年時光。那時的他們也是這樣互相依偎著,度過深宮中寒冷而凄清的漫漫長夜。朱時泱不禁有些哽咽,揮手吩咐陸文遠:「你別在那兒杵著了,朕要與弟弟說些知心話。」
陸文遠還來不及反應,卻聽朱時濟在被窩笑了一聲:「弟弟?皇兄已經很久沒有喚過臣『弟弟』了。」
朱時泱也笑了,道:「你也很久沒有喚過朕『哥哥』了。」
朱時濟靜了一會兒,似是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漲紅臉,喚了朱時泱一聲「哥哥」。朱時泱笑著連連答應,將朱時濟更加摟進了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