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演耕
吳仕甄和王麟自在聖上面前爭論后便一直不曾互相搭話,面上也各自鐵青,似是彼此不忿,此時才恢復了幾分平日里的親密樣態。吳仕甄親自送了王麟出來,見天色早已昏黑,府外又無甚往來行人,便將王麟拉到院牆下輕聲道:「虧得你機智,就著陸大人的話與我爭吵,不然你我會同一處的形狀看在皇上眼裡,又不知該生出怎樣的疑心來。」說著,不禁兀自嘆了一嘆,道:「我年前去京中述職時皇上似乎還不是這樣的,不知怎地大半年過去,心性竟變得這樣厲害了。」
吳仕甄亦嘆道:「天家的苗子生來就比旁人疑心重,況且皇帝如今臨朝問政,自然不是當年深居後宮的樣子了。如此,你我更要謹慎才是。」
王麟道:「是,幾月前幸虧大人因改良種一事上疏,才從往來官驛口中探得皇上微服的消息,若是我等沒有提前準備,明日陪聖上巡視田壟之時,只怕也是我等頭顱落地之日啊。」說罷,竟自打了個寒噤。
吳仕甄扶了他的肩膀道:「王大人莫要自亂陣腳,皇上久居深宮,王爺和陸大人也都是不事農桑之人,是斷斷看不出其中端倪的。明日你我只需將皇上穩住,不讓他下到田中細看,便一切無虞了。」
王麟抱了抱拳道:「一切全仰仗大人了。左右現下天色已晚,皇上也歇下了,不如你我就去田間看看如何,也好將明日之事詳細計議一番。」
吳仕甄點頭稱好,兩人當下便趁著夜色,匆匆往城外田間去了。
次日是個艷陽天,朱時泱一早起來心緒甚好,用過早膳,先領著眾人在廬州城中轉了轉,才往城外去。廬州果然不愧為農桑重鎮,從城門外一路走過去,只見千里沃野平緩起伏,視野極為遼闊,一眼幾可望至天邊。田裡的莊稼長勢正盛,壟畝間碧波蕩漾,連那從平野上穿越的微風,都彷彿沾染了禾苗莖葉間蓬勃的綠意,平白生出幾分清涼之意。田間地頭上有零星農人彎腰耕作,散放在山丘上的耕牛埋頭吃草,偶爾聽得遠處的響動,便引頸發出幾聲沉悶的低鳴。
這般閑適愜意的田間景色,朱時泱從前只在書畫中見過,如今驀然到得眼前,才覺那畫中的所描所繪,縱是栩栩若生,也不及今日的萬分之一。眼前的景色雖沒有皇宮中瓊樓玉宇的精雕細琢,也沒有一路上錦繡河山的鬼斧神工,卻亦足以使人心旌搖曳了。他四處貪看了半晌,便由吳仕甄和王麟引至一處山坡上,從高處俯瞰田間。
從這裡看去,整片沃野更如鋪展的綠毯,向燦爛天際無限延伸,分割整齊的田壟便是這毯上絢麗的紋飾。麥苗在田中隨風俯仰,彷彿萬千朝臣子民,山呼萬歲。天邊的烈日將金光渲染,映得穗頭上的麥芒都泛出了燦燦的黃色,引得人不由去想那豐收時的繁榮景象。朱時泱在山坡上縱馬四下看了一周,笑道:「這廬州府的麥子長得可真是好,不像先前的彰德和汝州,都是青黃參半的,看著便知年後的收成不會好。」
知府吳仕甄在旁躬身笑道:「廬州地力肥沃,最適宜作物生長不過,而彰德與汝州皆在廬州以北,非但土地不如廬州平沃,氣候也不如廬州溫潤,又兼去歲遭受旱災,因此作物生長欠佳也是情理之中的。」
朱時泱看他一眼,笑道:「你倒肯為其他兩位知府說話。不提彰德還好,一提起來朕就要想到那大逆不道的夏康,那廝不治田產也就罷了,還連累康平王生病,朕真是想想就來氣。」說著,略帶了擔憂的神色回首問朱時濟道:「康平王,你覺得身子怎樣?要不要找處蔭涼地方休息一下?」
朱時濟坐在馬上搖頭笑道:「臣弟早就沒事了,皇兄不必擔心,倒是陸大人素來體弱,這半日都不說話,是不是被烈日晒得有些難過了?」
陸文遠正因皇上屢屢遷怒夏康而感到困惑,只因夏康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皇上對他不滿,豈不就是對自己不滿?直到聽得朱時濟的話才回過神來,見眾人都轉頭看著自己,忙表示自己沒事。
朱時泱猜到他的心思,並馬過去低聲道:「你不要多想,朕對夏大人不滿,是因為他自己不爭氣,不干你的事。」見陸文遠好歹露了三分苦笑,便信手牽過他的馬韁道:「走,這麥子生長得如此之好,你陪朕去近前看一看如何?」說著,引了兩人的馬徑自往山坡下跑去。眾人在身後跟隨。
到得山坡下,田裡的麥苗其實已能淹沒人的小腿了。朱時泱從馬上下來,往麥田裡走了幾步,彎腰拔了一縷穗頭在手中把玩。若是沒有旁人在,依他的心性,只怕會像市井中的浪蕩子一樣,把那麥穗叼到嘴裡去,可是把玩了一會兒,朱時泱卻漸漸皺起了眉頭,將麥穗在手中翻來覆去地仔細看盾了一番,疑惑道:「吳大人,這麥子遠看確實不錯,可近看起來怎地種實有些細小乾癟,莖稈也彎軟無力?」
知府吳仕甄滿頭冷汗,穩住心神沉聲答道:「回皇上,這是由於去歲旱災,留下的種子質量不如往年所致。農戶們挑來挑去,用去年最好的種子種出的小麥也只是這樣了,是以微臣才有了從川蜀一帶引進良種的想法。這都是微臣整治不利的緣故。」
朱時泱差了吳仕甄起來,嘆氣道:「吳大人何錯之有,都是朕治國無方罷了。先帝在時,每年都會在御花園中墾出一塊地來,親自耕種小麥水稻。民間豐收的時節,宮裡也能吃上皇帝親手收穫的稻米。可自先帝崩逝之後,那塊御田便被朕給荒廢了,如今只被御膳房的奴才們用來種些蔥蒜香韭之類的小零碎。去歲旱災,大約就是上天和先皇因此而降給朕的懲戒。」朱時泱說著,微微有些黯然,仰頭望了烈日炎炎的晴空一眼,又望了望眼前綿延的麥田,若有所思,道:「不如朕今日就在此演耕,哪怕只是拔拔雜草,澆澆水也是好的,只望能對朕往日的過錯彌補一二。」
吳仕甄勸道:「皇上三思,這酷暑炎炎的,您龍體貴重,若是過度辛勞,沾染了暑氣,本官便是死一萬次也擔待不起啊。」
王麟也道:「是啊皇上,這個時節,麥田中什麼都有,皇上仔細被蚊蟲撲到。」
朱時泱心意已定,一邊抬步往麥田深處走,一邊渾不在意地揮手道:「不妨,朕不怕暑熱,更不懼蚊蟲。想當年朕還小的時候,就時常在御花園裡捉蛐蛐,粘知了,可開心了。朕還被螞蟻咬過呢。」說著,伸出手來給身邊的陸文遠看,朱時濟在一旁調侃了幾句,很快就將話頭拐跑了。
吳仕甄和王麟見實在勸不住,只得去田邊找來一位老農,暗中叮囑了幾句,又找來兩頂大草帽為朱時泱和陸文遠遮暑。朱時濟因著大病初癒,不宜太過勞累,被朱時泱安排在田間的草棚里休息喝茶。
朱時泱在陸文遠的陪同下,脫去外袍,只著一身純白中衣,肩扛鋤犁,頭頂草帽,向麥田裡走去,遠遠看來倒頗像那麼回事,可實際操作起來卻不止差了一星半點。原來朱時泱生養在深宮,此前哪裡干過農活,連挑水都找不著平衡,即便有陸文遠在後頭幫扶著,也一路連潑帶灑,等到了田裡再一看,前後兩桶水都只剩下半桶不到,褲腳卻被潑出的水沾濕了,和著濺起的泥點子,當真狼狽不堪,君臣兩個都撐不住笑了起來。
衣衫既已髒了,便都沒了後顧之憂,干起活來也放得開手腳了,陸文遠遂掄著鋤犁在一旁為麥苗鬆土,朱時泱則跟在老農身後拔除雜草。那老農顯見是干慣了農活的,動作極為利落,雜草在他手下被一棵棵拔除,田溝兩側的麥子便越發顯得整齊蓬勃了。朱時泱有樣學樣地跟了一會兒,覺得彎腰駝背的有些累,便乾脆跪爬在了地下,不一會兒就滾得渾身沾滿了土屑,像剛從圈裡跑出來的泥豬一樣。
這個時節,田裡的蛐蛐還沒有長大,尖嘴的蟈蟈卻可以跳的很高了。朱時泱孩童心性,除草之餘,難免被吸引了注意力,見一隻足有拇指大的碧色蟈蟈從眼前蹦了過去,便情不自禁地跟著爬了兩步。
可惜那蟈蟈雖生得胖大,卻十分機警,尖嘴上的兩隻須動了動,便憋足勁飛到遠處去了。朱時泱撲了個空,抬起頭來,早已尋不見那隻蟈蟈的影子了,卻一眼搭上了不遠處的陸文遠,他的身形一頓一頓的,彷彿正從田裡用力往外拔著什麼。朱時泱有些好奇,湊上前去一看,原來是鋤犁卡在土裡拔不出來了。
朱時泱很有些好笑,在一旁將陸文遠的窘態看了個夠,才上前去從他手裡接過鋤犁把子,笑道:「行了,朕來幫你。」
陸文遠此時已使力使得將雪白一張俊臉都憋紅了,虎口也被粗糙的犁把磨得火辣辣的疼,只得訕訕放了手,退到一邊去了。朱時泱含笑看了他一眼,手下用力,覺出是鋤頭被土下的一塊石頭卡住了。朱時泱干農活的技藝沒有,蠻力倒是很有幾分,稍一使力,就將那塊岩石從土裡翻了出來,還牽連著帶倒了周圍的幾株麥子。
陸文遠從他手裡接過鋤犁,表示了感激,道:「皇上快把這幾株麥苗栽回去吧,農人對待莊稼就像對待自己的子息一般,待會兒若是被那老伯看見倒了麥苗,可是要生氣的。」說著,就要蹲下身去重新栽種倒伏的麥子。
朱時泱的心思卻全不在這上,攔了他一下,伸出一隻手道:「你先別忙,你用力握住朕的這隻手試試。」
陸文遠不明所以,卻又一時不敢細問。朱時泱的手就伸在眼前,雖然沾染了泥跡,但仍能看出那手是保養得宜的,膚如凝玉,五指纖長,掌紋蜿蜒清晰。陸文遠下意識地看了看自己的手,猶疑道:「皇上,臣的手沾了污泥,甚是腌臢,恐怕……」
朱時泱不耐,打斷他道:「朕的手也不幹凈。朕叫你握,你便握著就是。」
陸文遠見實在拗不過,便將手往衣服上使勁擦了擦。他擦得甚是認真,連朱時泱在一旁瞧著都笑了起來。陸文遠這才猶猶豫豫地探出一隻手,握住了朱時泱的手掌,卻也不敢用力,只是輕輕地貼在上頭。
倒是朱時泱反手握住了他,道:「你用力握著朕,有多大力氣就使多大力氣,不必害怕把朕弄疼了。」
陸文遠越發驚疑不定起來,皇上心思活泛,總愛出些新奇點子他是知道的,卻想不出此番究竟用意何在,只得使出了幾分力道,緊緊握住了皇上的手。
朱時泱卻似並不滿意,挑高了一邊的眉毛,問道:「你就這麼點子力氣?」
陸文遠方才只用了五六分的力氣,只因朱時泱雖說過不必害怕把他弄疼,但他畢竟是皇帝,陸文遠並不敢使出全力。此番被稍一質疑,陸文遠便有些心虛,只好又使出了幾分力道,更加握緊了皇上的手。
朱時泱卻仍是搖頭,道:「你用兩隻手一起試試。」
陸文遠此時已猜到了皇帝大約是在試他的力氣,便加上了另一隻手,握著皇上的手一同用力。朱時泱感受著他的力道,覺得雖有些疼,但也不過如此了,便抽出手來,對陸文遠道:「該換朕握著你的手試試了。」
陸文遠忙伸出手來,朱時泱只用單手握著,一分分加了力道上去。陸文遠只覺疼痛*襲來,越來越難以忍受,最後連指節都發出了細微的輕響,朱時泱的手掌卻是仍在從容不迫地收緊著。陸文遠終是忍不住,疼得輕吟了一聲,掙扎著要抽出手去。朱時泱連忙放開了他,哈哈笑道:「康平王說得一點不錯,你可真是個文弱書生,朕方才連七成的力氣都還沒有使出來呢。」
陸文遠不敢答話,只把手藏在背後偷偷舒展著。朱時泱見狀,拉過他的手來在手中輕輕揉了揉,笑道:「朕弄疼你了?」陸文遠漲紅了臉,連連推說自己沒事。朱時泱又笑道:「朕小時候在宮裡就常和康平王這樣比試力氣,別說是你了,就連康平王都時常被朕弄疼,跑到師傅那裡去告狀呢。」朱時泱說到自己的師傅,便覺十分得意,道:「朕的師傅是前朝的孫武老將軍,朕這一身的騎射功夫都是他教的。改日回宮,朕也教你一招二式,哪怕只為著強身健體也是好的。」說著,竟來了興緻,逼著陸文遠先行喊他「師傅」。陸文遠哪肯對他胡喊亂叫,兩人便在田間渾鬧了起來。
錦衣衛指揮使賀凡本率領十幾名錦衣衛守在不遠處的田壟上,此時見皇帝和陸文遠對這邊不甚注意,便回頭對手下低聲囑咐了幾句,自己悄悄向著朱時濟所在的草棚去了。
朱時濟正坐在草棚中舉盞喝茶,身後侍立著幾名手下。見賀凡進來,便將那茶杯擱在了桌上,指著遠處的朱時泱和陸文遠對賀凡笑道:「你看那一對泥猴子都臟成什麼樣兒了,真真是要笑死本王。」
賀凡面上卻殊無笑意,對著朱時濟行了禮,便低著頭不說話。朱時濟會意,屏退了身後眾人,賀凡方站起身,走上前來低聲道:「王爺,那地里的麥子,恐怕有些問題……」
朱時濟略有些狐疑,微擰了眉頭道:「哦?此話怎講?」
賀凡復又上前一步,俯身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朱時濟的臉色隨之一變,隨即側過頭來鄭重地目
視了賀凡道:「你都看清楚了?」
賀凡退開一步,恭敬抱拳道:「回王爺的話,屬下看得十分清楚。屬下出身農家,從幼時起就一直跟隨父母務農,斷斷不會弄錯,且屬下的手下里也有幾人看出來的。那田裡種的,恐怕不是麥子……」
朱時濟一揮手打斷了他的話,道:「這件事你可曾與旁人說過?」
賀凡堅定搖頭道:「回王爺,不曾。屬下剛覺出不對就趕來向王爺稟報了,且吩咐那幾名看出來的手下不要對外聲張。」
朱時濟點頭道:「你做得很好。此事本王自會有計較,你快快回去,不要被人發覺。」
賀凡應了個諾,領命而退。朱時濟端起茶盞緩緩啜飲,氤氳的茶霧將他英朗的眉目掩映得若隱若現,越發閃現出沉思不定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