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皇上
平安道:「還結什麼房錢啊,咱倆今晚連飯都吃不上了。」頓了頓,解釋道:「今天午上,我從城西弄了一批糖果糕點之類的小零碎,就近在集市上販賣。誰知還沒賣出去幾個,城門外突然湧進來一批災民,一個個面黃肌瘦,衣衫襤褸的,像幾百年沒吃過東西似的,城門口的守衛一時沒守住,全沖了進來,把集市上能吃的東西搶了個空,我一個人哪打得過他們,那幾塊糖果糕點,就都被搶去了。」
陸文遠聽得一愣,只因那災民二字,觸及到了前番在朝堂上的記憶,連忙問道:「這些災民可是從山西來的?」
平安一愣,隨即答道:「少爺你怎麼知道?這些災民雖然光天化日下搶劫,但情形卻實在可憐,老人孩子都有,都說自己是從山西一路走到京城的,只因山西今年遭了旱災,實在活不下去了。後來我見他們難過,就將你給我做生意的本錢全換成吃的分給他們了,少爺你不會怪我吧?」
陸文遠自然不會怪他,但心中的疑慮卻是深了一層,按說朝廷的賑災銀兩,半月前就發了下去,現下應該早就到了才是,怎麼這些災民不在原地等待救濟,卻冒著炎炎烈日進京來搶劫?難道是事先沒有得到消息,兩廂走岔了?卻也不太可能,朝廷的救災詔書比賑災銀兩還早發放,為的就是防止災民外出逃難,無法及時接受救濟。
陸文遠將心中疑問對平安一說,平安一時也不知是怎麼回事,只說那些災民還在城西遊盪呢,你若想弄清是怎麼回事,我明天帶你去尋就是。
陸文遠遂答應下來,一晚上輾轉反側,心裡一會兒是假聖旨,一會兒是災民,總覺著這一系列事情當中有什麼聯繫,卻又缺一條把它們連起來的線。好容易挨到次日,一大早就把平安推了起來,讓他帶自己去城西一帶尋災民。
京中的清晨尚且涼爽,城西一片倒是起了霧,連那高大的城門都被掩在霧中,四周一片淡淡的白色。
平安領著陸文遠一路尋到城門下,沒費什麼勁就找到了幾個窩在一處睡覺的災民reads;穿越「原始社會」。陸文遠打眼望去,只見他們衣衫破舊,身體腌臢,腳上穿的草鞋早已磨漏了底,顯見是經過長途跋涉才最終到此的。陸文遠心中不忍,遂數出幾個錢讓平安到街邊買了包子,拿來一一分與他們。
災民見有人施捨,一時也顧不得感激,紛紛狼吞虎咽。陸文遠耐心地等他們吃完了,才開口細細詢問。
原來山西的災情,並不像范哲甫說的那樣刻不容緩,只是今年春夏少雨,又鬧過幾次蝗災,比往年有所欠收。這些流落至此的災民,是家中田地較少,又恰好顆粒無收的,實在活不下去了,才出此下策,進京來當了流民。至於朝廷發下來的救災詔書,他們倒是都聽過,可也不抱什麼希望,只因那太原知府陳堇成,是個十足十的貪官,救濟銀兩打他手裡過,全被他中飽私囊,或用來賄賂朝中官員了,只剩不下來十分之一。最後到災民手裡的,連溫飽也不能,卻與做流民有什麼差別。
陸文遠聽得心中大震,只道一個小小的地方知府,居然膽大到謊報災情,可見當今朝政之昏庸。想起那天在朝堂上的所見所聞,嚴庸口口聲聲說怕賑災之銀被別有用心之人貪去,恐怕也意有所指,只不過皇上面前,始終不好輕易點破就是了。但想來想去,也不過是不成熟的猜測而已,當下能做的,不過是仔細收好那份聖旨,繼續暗觀事態發展。
過了兩日,陳堇成狀告嚴庸假傳聖旨一事果然東窗事發,范哲甫怎麼可能放過這個極有可能一舉扳倒嚴庸的機會,當天就把此事上報皇上,著人把嚴庸抓了起來,急召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三司會審。
然而審了幾天,卻始終不得要領,只因人證俱在,卻單單缺了那份假聖旨作為物證。三司一時定不了案,只能暫時將嚴庸收監在刑部大牢,改日再做計議。
陸文遠也跟著著實度過了心驚膽戰的幾天,睡夢裡都擔心著聖旨被人發現。這一日,范哲甫突然派人來吏部大堂找他,只說是有事,要他即刻進宮到內閣一議。陸文遠只當是自己私藏聖旨被發覺了,一路心驚肉跳地跟著去了,才發現擔心是多餘的。內閣里一片平靜,嚴庸被抓了起來,扳倒他只是時間問題,因此范哲甫的心緒自然是前所未有的好。和陸文遠說笑了幾句,才說出此番要他來的目的,原是想他接替自己幾天,去宮裡給皇上送奏章。
原來大明一朝,內閣雖有權協助皇上處理大部分政務,但有些奏章,是非皇上親自硃批才有效的,就算一手遮天如范哲甫,也絕不可能完全替代。因此每隔幾天甚至每天,范哲甫都會進宮一次,將必須審批的奏章面呈皇帝。
哪知陸文遠聞言卻是吃了一驚:「當今皇上素來不喜於我,大人的囑託,恐怕……」
范哲甫笑了一笑,道:「你也知道,如今扳倒嚴庸已到了關鍵時刻,離成功只差一步,本官實在分心不得。再者,你在本官手下做事,將來少不得要面見皇上,難道就這麼讓他見你一次罰你一次?」
見陸文遠躊躇,又提點他道:「朝野皆知當今聖上偏好龍陽,以此阿諛奉承,以色事人者不在少數,陸大人雖總與皇上意見不和,但論姿顏,卻在整個朝中也是一等一的。陸大人難道就從沒在此處動動心思?」
陸文遠驚道:「大人……大人的意思是讓我……」
范哲甫打斷他的話道:「本官不管你怎麼樣,總之要討得皇上的歡心。否則別說是皇上,就是本官,怕也容不得你了。」
陸文遠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心念轉了幾轉,方自反應過來,當初范哲甫欲將自己收為同黨,本就是用來與嚴庸對抗的,如今嚴庸將倒,自己自然失去了利用價值,又不喜於當今聖上,只能為他徒增禍端罷了,確實已沒有留著的必要。陸文遠方知自身處境之艱難,卻聽范哲甫忽而又柔和了聲氣道:「此番遞送奏章,也算是陸大人替本官做了一樁事,來日那京郊宅子,也就送得師出有名了。」說著,撫掌大笑起來。陸文遠心中卻愈見沉重,只道這盡忠報國之路,怕是要走得越發艱難了。
轉過日來,陸文遠便進宮送奏章去了reads;(先婚後愛)未來開荒。
這天的天氣一如既往的悶熱,仲夏暴烈的陽光直射在紅瓦青磚上,好似要曬出一道道白煙來。
朱時泱午睡起來,便來至御書房,斜倚在暖閣里的錦榻上看書,過了沒多久,忽見桂喜慌慌張張地從外面繞了進來,小聲稟報道:「皇上,范大人差人來送今天的奏章了。」
朱時泱渾身懶洋洋的不愛動,卻也知道每天的奏章還是要批的,只好隨手扔下手中的書,漫聲道:「讓他進來吧。」
哪知桂喜卻並不肯去,只在原地左右躊躇了一番,似是還有話未說完。
朱時泱怎會看不出他的心思,皺眉呵斥他道:「有話快說。」
誰知桂喜卻哭喪了一張臉,囁嚅道:「奴婢說了,皇上可別生氣啊。」
朱時泱只覺莫名其妙,好好的,自己生什麼氣,心裡倒是好奇起來,更加忙不迭地催他說。
桂喜遂小心翼翼道:「回皇上,那來送奏章的人,是陸文遠陸大人。」
這下朱時泱可沉不住氣了,只覺一股悶火竄上心頭,燒的渾身都出了一層薄汗,當下騰地一聲,從榻上坐了起來。
桂喜見皇上果然動了怒氣,嚇得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下,一迭聲道:「皇上息怒啊,這大熱天兒的,可彆氣壞了身子。」
朱時泱被他這一說,氣是沒消,但好歹恢復了幾分理智,心說自己堂堂一代天子,那喜怒不形於色的涵養功夫,是出生以來便在學著的,如今卻被一個微不足道的臣子壞了道行,將來若是傳了出去,豈不惹人笑話?便逐漸收斂了怒色,吩咐桂喜道:「朕不見他,讓他滾。」
桂喜領命出去了。不一會兒,卻又轉了回來,回稟朱時泱道:「皇上,陸大人他不滾,正賴在門廊下的花叢里,不肯出來呢。」
朱時泱一時又好氣又好笑,心想一個三品朝臣,被自己逼到這份兒上,實在有些可笑。又一念想到外面酷暑炎炎,花叢里蜂子蚊蠅之類的夏蟲也不會少,讓他吃點苦頭也是好的。便吩咐桂喜道:「那便讓他躲著吧,不用管他了。」懶懶翻了個身,又拿起書看了起來。
如此過了幾日,朱時泱除了每天聽到桂喜回稟一次「皇上,陸大人一早就來了,正在殿外候著,等您召見呢。」之外,過得還算順心如意。那陸文遠也許是有桂喜盯著,也沒作出什麼過分的舉動,只每天宮門一開,就進宮來候著,宮門落鎖之前,也就回去了。朱時泱便漸漸適應了他的存在。
這一日,朱時泱仍舊呆在內宮裡躲懶,忽發覺手頭的書都看完了,想讓桂喜去前頭御書房再取幾本來,然而喚了幾聲,來的卻是小太監雙喜。
朱時泱這才想起桂喜今日午上與自己告了假,此時應正在東廠處理事務呢。那雙喜今年還不滿十四歲,剛來御前伺候沒多久,朱時泱嫌他太小,使著不順手,又兼在殿內呆久了,想出門散散,便親自起身去取。
出了殿門,朱時泱先左右張望了一番,四處都不見陸文遠的身影,估計也是嫌天兒太熱,支持不住回去了。朱時泱心緒大為舒暢,心說跟朕斗,你還嫩著呢,便喜滋滋地出去了。門口的兩個侍衛見他出門,想跟上來,朱時泱揮手摒退了他們,樂得自在得一個人信步向御書房走去。
這日的天氣比前兩日涼爽了許多,天空陰沉沉的,烏雲遮住了大部分灼熱的陽光,卻並不像要下雨的樣子。一陣陣微風輕柔地吹拂,攪動著周圍燥熱的空氣。朱時泱神清氣爽地走了幾步,雖然周身微微出汗,但心情卻前所未有的舒朗。
但一出內宮大門,朱時泱的好心情便就此終結了,那陸文遠不知從什麼地方撲將出來,抱著一大疊奏章,一下跪在眼前,擋住了去路,高聲道:「請皇上批閱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