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端倪
人間四月,春風還裹挾著一絲涼意,頭天夜裡又下了小雨,飛檐上也沾了濕,風一吹,水滴就順著屋檐落在領子里。
東宮的一處水榭里,卻有一紫一緋兩個人影,坐在泛涼的微風裡對酌。
緋色衣袂被微風揚起,四皇子將手中的岫岩玉酒杯輕輕放在桌上,眯著眼看了對面那個法怔良久的人好一會兒,才開口道,「三哥在想什麼?」
那人恍然回神,微微別開頭,唇角泛著一絲苦澀的笑意,聲音卻是薄涼,「瑣事罷了。」
他在想什麼啊……他是在回想,天啟二年那個春天,是不是也和今年一樣,寒風吹徹,毫無暖意。
四皇子自然是不相信他這一看就是搪塞的說辭的,對面這魂不守舍的紫衣男子可是雁朝最尊貴的太子殿下,什麼樣的瑣事才能叫他放在心上?
「三哥不想說也無需騙四弟啊,東宮的事還有崔述在,他身為太子詹事,不就是為三哥處理瑣事的么。」
葉霖聞言笑起來,他這個四弟弟雖然看起來玩世不恭,沒個正形,卻是個察言觀色的好手,什麼也瞞不過他。只是還沒等他開口,就聽見四皇子繼續說下去了。
「三哥是在想蘇大小姐吧?」
他說這話可不是空穴來風,而是有理有據,證據確鑿。
今年年初梅花宮宴上,太子葉霖對相府的大小姐蘇瑤一見鍾情,過了宮宴便直接央了陛下御筆賜婚,這事兒長寧城裡還有誰不知道么?
他冷眼看著,只覺得葉霖是真的被蘇瑤迷住了,才能做出這樣和他往日性情完全不符的瘋狂舉動來。
若說是他四皇子做出這樣的事也就罷了,畢竟他的風流長寧城裡無人不知。可葉霖是誰,他可是十歲便被陛下一道聖旨遷去了東宮,這麼多年來不但沒有冊立太子妃,甚至連一個側妃都沒有,平日里對旁的女子看都不看一眼的太子。
從前他覺得,拋開葉霖本身的無雙風姿不談,單憑葉霖身為太子這樣尊貴的身份,便很難有女子能入得了他的眼。
可誰知道就這麼個把男女之情完全不放在心上的太子,竟然就直接了當地表示非蘇瑤不娶,非要得到不可了。
也不知道那蘇瑤究竟哪裡值得葉霖沉迷至此。
葉霖聽見「蘇大小姐」這四個字,原本舒展的眉毛便蹙了起來,想起什麼似的側頭吩咐一旁的宮人道,「將今日的糕點送去吧。」
宮人應聲離去。
四皇子嘖嘖出聲,搖搖頭感嘆道,「三哥也是真的上了心,日日往相府送糕點,也不怕將她日後恃寵而驕,無法無天?」
葉霖只是笑,若有所思地摩挲著手中的酒杯,沒再搭話。
恃寵而驕?他現在便是日日盼著她嫁過來,寵她愛她,恨不得她恃寵而驕,將她捧在手心裡,捧成一顆明珠。
葉霖不知道該如何也不能夠向旁人解釋,自己其實已經活過了漫長一生,已經看到了生命盡頭的塵埃落定,卻在閉上眼睛那一刻,奇迹一般回到了景和十七年,回到了一切都還沒開始的時候。
這時候,他同攝政王的矛盾還潛伏在太平盛世的平靜假象之下,蘇瑤還沒有被陛下指婚,他的阿堯也還沒有到來。
葉霖從前不明白,他父皇硬塞給他做太子妃的蘇瑤為什麼一點規矩也沒有,完全不像是書香傳世的蘇家規整出來的長房長女。
他也不明白,為什麼後來蘇瑤總是一遍一遍地問他,究竟是愛她的人還是愛她的心。那時候葉霖覺得可笑,有什麼區別呢,人和心不都是她么。
他更不能明白,為什麼有些事情蘇瑤永遠都解釋不清楚,任憑他猜忌懷疑,也不肯明明白白給他說清楚。其實只要她給他一個理由,無論是什麼,他都會相信。
後來種種惡果,只不過是當年種下的因。
直到他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回到了景和十七年,才明白,蘇瑤口口聲聲地說她不是蘇瑤究竟是什麼意思,才明白原來這世上真的有用常理解釋不了的事。
比如說他能重活一世,比如說,那個名叫蘇瑤的女子嬌柔軀體里,住著一個名叫蘇堯的魂魄。
原來那才是他的阿堯。
葉霖不能想象,蘇堯走的時候,一整顆心是不是早就凍成了冰,是不是再怎麼捂也不能捂熱了。
好在老天給了他一個機會,叫他回來了,回來彌補前世所犯下的錯。
葉霖抬手將手中的酒一飲而盡。
天太涼,溫過的酒早已冰涼,人心……是不是還來得及挽回……
四皇子見他面色並不愉悅,心中一驚,冒出一個念頭來,便想要證實,斟酌片刻道,「如今京中局勢如此,若三哥能得到蘇家的鼎力相助,自是會從容許多,只是……蘇大小姐身體單薄,自幼體弱多病,想來蘇二小姐倒是更合適些。」
前些日子聽長寧城裡的風言風語,說蘇瑤剛烈得很,說什麼也不肯答應婚事,被蘇相關在宗祠里整整一天一夜,生了一場大病,差點兒就一命歸西。
這般吵著鬧著要拒婚,若不是蘇相鎮著,恐怕還要鬧出更大的醜事。
葉霖若是有心尋得蘇家支持,也不必非蘇瑤不可,前年來京的蘇二小姐看起來比蘇瑤性格好得多,更沒有那些附加的麻煩,小是小了點,可東宮空了這麼多年,也不差這一年。
況且這個蘇二小姐還同葉霖早就相識,他幹嘛非要死磕著這個只見了一面的蘇瑤不放?
聽四皇子提到此事,葉霖臉色更沉了幾分。
他一朝重生,不知道此生此世事情還是否會照前發展,心裡沒有把握,在梅花宮宴上看見蘇瑤,只怕夜長夢多,蘇瑤再被許了別人。因此沒等父皇想明白個中利弊指婚與他,便先不管不顧地央父皇為他寫了賜婚的詔書。
去要聖旨時,就連一向隨和的父皇都訝異起來,沒想到他竟會如此。
只是他沒想到,聖旨雖然拿到了手,可這個時候蘇堯還沒有來,蘇瑤性格又烈,哭著鬧著要拒婚。
蘇堯不來,他也不急,終究是年少輕狂,手裡有大把的時間可以等,因此只是打定了主意先掐著這婚約,一直等下去,等到她來罷了。
至於蘇二小姐么?
葉霖抬起眼睛,似笑非笑地看了貌似無所謂地四皇子一眼,「吾不要旁人,只要她。」
四皇子聞言差點一口酒嗆到。
感情葉霖這玩兒真的?他還真是看上蘇瑤了?
正想再說什麼,方才那被支去送糕點的宮人已經回來了,附耳過去和葉霖說了什麼,就見葉霖變了臉色。
四皇子有些好奇,將身子向前探了探,只聽見零零碎碎幾句「花生……都賞給丫鬟了,一塊未吃……」什麼的,也聽不出個所以然來。
待那宮人離去,葉霖望著宮人的背影,忽然想起一件事來。
他記得蘇堯從來不吃花生,她總是說一看到花生就喉嚨發緊,毛骨悚然,那時候葉霖聽不懂她說的「從前臣妾對花生過敏,後來不過敏了,也不敢再吃。」是什麼意思,一個人的體質怎麼可能會變呢?
如今他才明白,是蘇堯對花生過敏,不是蘇瑤。因為蘇瑤最愛吃花生。
如果是將所有的花生糕點都賞給了丫鬟,是不是就意味著,她來了?
想來自從蘇瑤被罰跪了宗祠,已經生病半月有餘,他還不曾去看過她。
若真是她來了……
葉霖只覺著整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想要見到她的心情忽然變得前所未有的迫切,不留神兒沒頭沒尾地冒出這麼一句話來,「吾是不是該去看看她了?」
眼看著自家皇兄忽然站起來,平靜如水的臉上也泛起了波瀾,甚至紫色廣袖下骨節分明的手指也有些微微的顫抖,四皇子不明所以地皺起了眉毛。
方才那宮人說了什麼,叫葉霖這樣失態?在他印象里,身為一朝太子的葉霖從十歲遷出後宮,獨居東宮起,就幾乎再沒有露出過這樣過於顯露心思的表情了。
就連這些年,東宮不斷遇刺,他險些受傷的時候,葉霖也是不動聲色,叫人捉摸不透他究竟在想什麼。
如此之大的情緒變化,叫四皇子心裡有些不安。他是不是該提醒崔述,注意點葉霖的動向了?
總感覺…冥冥之中有什麼事情要發生改變……而這改變是否能朝著好的方向發展,他拿不準。
想到這,四皇子也跟著站了起來,不明所以地問道,「這是發生了何事?三哥怎麼……」
話還沒說完,便被葉霖打斷,只聽見葉霖有些恍惚的自問自答,像是下了什麼決心——「明日,明日便去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