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泥土裡結錯的盤根
永遠留住了我
白棟在床上睜開眼睛,視野里是凹陷邊緣高起的枕頭,他翻了個身,還想接著睡,這時候宿舍門被敲響,姜一帆的聲音傳過來:「白棟你起了沒?要遲到啦要遲到啦。」
不得已只好起身去給姜一帆開門,前一晚睡得不好,做了整夜夢,這時候腦袋尤其昏沉。
他已經不記得一直徘徊在腦海中的詩句到底是從哪兒看來的,或者僅僅是臆想,直到出門前想在書櫃里拿本書帶去9號樓休息時看,他發現了那本薄薄的、黑色的詩集。
「姜一帆。」
「嗯?」等在門口的姜一帆扭回頭:「怎麼了?」
白棟將詩集抽出來,給姜一帆看:「我記得我沒有把它帶過來。」
「哦,這個啊。」姜一帆表情輕鬆:「我覺得扔在那怪可惜的,就順手給你塞在紙箱裡帶來了,書那麼薄,也不佔地方啦。」
姜一帆說的沒錯,白棟覺得自己突然感到火大也說不過去。
他低頭看了看手上的書,索性放進包里,帶去上班。
============================================================
似乎自從陸烏從禁閉室出來以後,白棟的工作重心就轉向了個人護理。9號樓的病人不多,關於這個白棟還沒有得到過具體數字,按理說他是新人,問的問題自然會多些,但是這裡的前輩,包括那個從來不說多餘話,冷得要命的護士長王影,都從來不對白棟的問題給出詳細回答。
「只要看好陸烏就行了。」好像所有人都熱愛用這句話來搪塞他。
所幸白棟從來也不是好奇心旺盛的人,或者該說,其實他比一般人都還要冷淡,顯得事不關己。
陸烏大概就是對這點感興趣,饒有興緻地黏了他幾天,故意在他面前透露9號樓的邊角料,包括樓長任冬眀留及肩長發是另有隱情,諸如此類的釣魚線。結果白棟並不上鉤,他察覺得到9號樓藏著秘密,並且除了眼前腦子不正常的陸烏病人,所有人都希望這個秘密別被捅破。
「今天下雨了呢。」陸烏坐在他浮誇的四柱床上,看著窗外喃喃道。
白棟彎腰收拾好杯盤,陸烏今天吃的很少,那比醫生的工作餐看上去要美味很多食物,沒動幾口。他抬頭看了看望著窗外發獃的陸烏,問:「你不喜歡下雨嗎?」
「我曾經非常怕水。」陸烏說,「到這裡以後,因為不願意吃藥把任冬眀惹火了,他直接把我扔到了後山的那條溪里,第一次我暈過去了,後來每天的治療項目,就是把我帶到那裡。最開始我在岸邊坐了一整天,後來我敢走進些,蹲下去用手摸一摸,之後就能淌進去,水線漫過胸口,我也能控制呼吸不要因為缺氧而暈厥。」
白棟拖張椅子在陸烏的床邊坐下:「你為什麼要讓我來照顧你?」
陸烏笑起來:「你終於問了啊。」
「如果你願意在我面前袒露你自己的話,我想做一個確實能夠幫助到你的醫生。」
「袒露?啊這詞兒真是羞恥。」
白棟仍舊面癱著,從這方面講,還真是夠無趣。
「我是單親家庭,從沒見過老爸,雖然小時候我媽跟我說他死了,但我知道,我們娘倆兒是被拋棄的。她有躁鬱症,這有可能是她被拋棄的原因。我們的鄰居都知道她是個精神病,所以我在學校里,同齡人也會拿這事兒找我麻煩,哪怕這樣,我跟她感情也很好,直到她的病情加重,逐漸開始無法控制自己。」
「你的母親,是做什麼的?」
「她是個畫家。」陸烏說這話的時候,臉上分明浮起些微的自豪感:「雖然沒賣出多少畫,但她確實是個畫家。」
白棟點點頭:「從事藝術工作的人,在創作情緒高漲的時候,其實正是處於躁鬱症的輕躁期……或許她很享受那樣的感覺,對於一個藝術家來說,那是不可或缺的。所以這並不是引人詬病的事,那些只會以疾病為由頭攻擊別人的人,他們才是腦子有病。」
陸烏笑出聲來,從床上像小孩兒一樣爬到白棟面前,眼睛亮亮地看他:「你果然很有意思。」
白棟低下頭,從口袋裡里取出小筆記本,抽了胸前口袋的鋼筆:「你不介意我做記錄吧?」
陸烏一直掛著笑容,坐回床上:「你在掩飾嗎?我看到你臉紅了。」
白棟低咳了一聲:「我們繼續吧。」
「嗯……我初中的時候,那時候她大概是畫畫瓶頸,很多天坐在畫板面前動不了一筆,沒有收入,我也看得出來她壓力大,就偷偷逃課去給小飯館做工,被她發現后,她打了我一頓,那是她第一次打我。那以後就有些收不住了,她好像找到了發泄途徑。後來有一次,我的爸爸,沒錯,我猜得到,我的爸爸找過她,我不知道他們發生了什麼,但一定不愉快,她回到家的時候我正放滿一盆水,準備洗澡,她把我摁進了盆里。」
「我差點溺死,她在最後一刻回過神來了。」
「那之後我就很怕水,下雨天空氣里全是潮乎乎的味道,我就會呼吸不暢,也聽不得水聲。」
白棟沉默了一會兒,窗外的雨聲便見縫插針地清晰起來,他好像感受到了被水湧入口鼻,幾欲窒息的感覺。
「你的母親如果得到疏導和治療,並不會發展到那一步。」
「我知道,這些話任冬眀也跟我講過。」
白棟一時不曉得該怎樣接話,和他講這些的的陸烏看上去好像並沒有心理障礙,但也許這只是偽裝,他是有心理障礙的,他住在精神病療養院就是最有效的證據。
「好了,我現在該告訴你為什麼我會想要你來照顧我了,準確地說,應該是治療我。」
「我丟了我人生中最重要的記憶,我呆在這裡,就是想要有人幫我找回它。」
「我有沒有殺了我母親。」
陸烏抱著枕頭,在說完這話的時候,才終於流露出一些不穩定來,他看著白棟的眼睛閃爍,然後低下頭,把臉埋進枕頭——織物與棉花的乾淨的氣味里。
「我會盡我所能。」白棟說。
================================================================
陸烏睡著后白棟輕輕退出了404,他現在除了給娛樂室排節目單,似乎已經完全成為了陸烏的專屬醫生,眼下沒什麼事情,就回辦公室休息。
他翻出了那本詩集,接著上次停下的地方繼續讀。
夢裡我已經腐爛
根須被雨水泡脹
但是當我醒來竟是無垠的無垠的艷陽
像發射那般破土
莖葉四散
你以為這是新生嗎
不這是一場蓄謀已久的綁架
直到馥郁的惡魔之花綻放
直到飽含毒液的禁果碩墜
直到世界上最好的伐木工也無法將我們分離
窗外突然響起了幾乎顯得蹊蹺的吵嚷聲,9號樓一直以來都很安靜,並且未曾被打擾過。白棟合上書,走到窗前。
樓下停著一輛吉普,也確實只有這種車才能沿著那條坑坑窪窪的路開上山腰。有個穿著約束衣的男青年被抬下車,他一直在奮力掙扎,兩個高大的護工都架不住他,他戴著口塞,發出嗚嗚的,像求救一樣的聲音。
這個時候任冬眀走出了樓,他停在男青年面前,那個人就突然安靜下來了。
白棟看見他哭了。
任冬眀伸手解下他的口塞,把手指伸到了他的嘴裡。
之後便是一陣混亂,護工掐了男青年的下巴,把任冬眀血肉模糊的指頭從脫臼的下巴里拿出來,旁邊的護士抬著他的手,要讓他進屋包紮。
任冬眀並不理會,而是蹲下身,湊近被摁跪在地上的青年,白棟聽不到他在他耳邊說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