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安排
「三夫人來了。」
丫鬟們疊聲問安的聲音由遠及近,倚在紫檀木透雕卷草紋翹頭貴妃榻上小憩的金老夫人扶著額的手指微微動了動。
「老夫人。」金嬤嬤壓低了聲音請示道:「您看,是不是讓我去請了三夫人回去,您再好好歇歇?」
「不用。」金老夫人睜開眼睛,一面伸手扶了扶額帕,一面緩緩支起了身子。
金嬤嬤連忙伸手來攙,待金老夫人坐穩了,又細心地給老夫人理了理衣襟。
金老夫人由著她替自己整理,只說道:「老三媳婦現在管著家,家裡這樣那樣的事瑣碎著呢!饒她一貫伶俐,想來也是有些吃不消。我這老無用的,既然幫不上她,也就別給她添堵了吧!」
金嬤嬤「噯喲」一聲,笑道:「瞧您這話說的,看您這精氣神,再管五十年家都還使得!只不過是您想偷閑,才把這管家的擔子丟給三夫人罷了!」
金老夫人瞪了她一眼,啐道:「你這老貨!越老越沒個規矩了,當著我的面就敢編排我,那背地裡還不知怎的嚼舌根呢!看我不打你的嘴!」
金嬤嬤笑著討饒道:「我的老夫人,可饒了我吧!您要真打了,我可就沒臉了。」
金老夫人自然只是說說罷了,如何能真打她?此時見她求饒,便就冷哼了一聲算是揭過了這話。
金嬤嬤悄笑著轉身自妝奩里拿出抿子,將金老夫人微松的兩鬢抿了兩抿。
才收拾整齊,門前掛著的帘子就被人打了起來。
一個梳著墮馬髻,斜簪大金七尾流蘇小鳳釵,身穿縷金百蝶穿花橘紅洋緞窄襖,外罩綉牡丹花如意流蘇網絛下擺的橘紅褙子,下著明黃色撒花洋縐裙的年輕婦人走了進來。
「三夫人來了。」金嬤嬤才將抿子收回妝奩里,見她進來了便笑著同她問好。
她雖是問好,語氣卻很隨意,也不行禮,更沒有趕著來奉茶。
原是因為謝府的風俗,像她這樣年高又在老夫人身邊服侍的嬤嬤比尋常的丫鬟婆子更有些體面,年輕的主子們不僅不能支使她們,反而還要敬著她們才是。
三夫人柳氏果然不惱不怒,只笑吟吟道:「今兒我來了,可就免不了要辛苦嬤嬤一遭,嬤嬤可別見怪。」
「三夫人說的哪裡話?」金嬤嬤笑道:「我這把老骨頭,三夫人若不嫌我年老蠢笨,有事只管托我罷了。」
她一面說著,一面將榻旁的椅子讓了出來,請柳氏坐了。
柳氏便就在搭著青緞靠背坐褥的椅子上落了座,用帕子掩了唇同榻上的金老夫人笑道:「母親,您也聽見嬤嬤方才說的話了,可得給我做個見證,別等到時忙起來她再有話推託。」
金嬤嬤正喊小丫鬟奉茶來,聞言急忙回頭道:「這話如何說的,竟說的我慣會偷懶似的。」
她一句話還沒說完,自己就忍不住先笑了起來,一手揉著肚子,一手拉金老夫人的袖子道:「老夫人,您可得給我做主!」
柳氏見狀,也伸手拉住了金老夫人的另一隻袖子,笑道:「母親先給我做個見證,再給嬤嬤做主罷!」
金老夫人被她們兩個人分扯了兩隻袖子,又聽她們一人一口的胡攪蠻纏,面上也帶了幾分笑意,只挑眉笑罵道:「你們當我這裡是哪裡?要耍嘴皮子到別處耍去,無端擾了我的清靜。」
她說著,先將金嬤嬤扯得那隻袖子抽了回來,空出手在金嬤嬤的腰間輕擰了一把,「你這老貨,真當我方才說的打你嘴巴的話是唬你的不成?」
金嬤嬤「噯喲」笑著,揉著腰直道不敢了。
金老夫人便又轉頭握住了柳氏的手,愛憐地拍了拍她的手背,責道:「你也真是的,家裡的事還不夠你忙的?好端端的同這老貨胡鬧什麼?」
柳氏笑道:「我哪裡是胡鬧?真是遇到了一樁難事,想來討母親的主意,又想著這樁事我一個人辦不成,所以才想請嬤嬤幫忙的。」
金老夫人便將她的手拉了拉,讓她坐到自己身邊來,又問道:「什麼事竟把你難住了?」
柳氏便順勢起身坐到了榻上,依著金老夫人道:「是件難事,但真說起來卻是件喜事。」
金老夫人「噫」了一聲,正要仔細聽柳氏說出個好歹,柳氏卻又不說了,她不禁怪道:「你這孩子,從哪裡學的毛病?說話只說三句半,豈不是存心要我著急?」
柳氏忙伸手搭上金老夫人的肩,小力揉捏著賠不是道:「母親莫要怪我,原是我怕一股腦說了惹您不高興,所以才有些猶豫。」
金老夫人輕笑道:「你只管說,倘若真是讓我不高興的事,我不怪你就是了。」
柳氏聞言,卻還故意躊躇了半晌,見金老夫人臉色愈發不耐了才小心翼翼道:「母親既這樣說了,那我也就直說了。我今兒來,是為了四弟房裡的事。」
她話音才落地,金老夫人的神情就冷了下來,冷哼道:「你在三房,又何苦自找麻煩去操心他四房裡的事?」
柳氏賠笑道:「母親這話說的,三房四房哪裡就要分的那樣清楚了?還不是一家人?四弟這次得了麟兒,是件天大的喜事,按風俗,三日後便是『三朝洗兒』,理當要置酒席宴請親友。我算了算日子,倒也是說不出的巧,那日竟是十九,乃是觀音娘娘的壽誕,如此,這場酒席更不能草草了。四弟妹才生產完,身子虛弱,我這個做人嫂子的,當然要幫著籌備一些。」
金老夫人冷笑道:「你做事周全,誰又能記掛著你的好?」
柳氏正色道:「母親將這家交給我,我待人處事只憑著公正二字,不昧自己的良心罷了。難道還要別人事事念著我的好不成?那還有什麼意思?」
金老夫人聽她這樣說,心裡越發愛她明白事理,因此也不忍心拂了她的面子,便道:「既然你打定主意要做個好嫂子了,又來問我做什麼?我可不配合你演戲。」
柳氏道:「哪裡敢煩勞母親?宴客的廳堂和備菜的酒樓我都已經吩咐下去了,只是這宴請的名單,我還有些拿不定主意,故而拿來請示母親,看看是否需要添減一番。」
她一面說著,一面自袖子里掏出一張折的齊整的紅紙,攤開來雙手捧到了金老夫人面前。
金老夫人卻是看也不看便將她的手推開了,只道:「你一向懂的分寸,該請什麼人想來也是心中有數的,就不用我再看了。」
柳氏嘆了口氣,苦笑道:「我原本心裡確實有數,現在卻是沒譜了。原本這『三朝酒』請的多是嬰兒外祖家裡的人,只是我列了一通人名,都是我們謝家的旁親,我只怕等那日開了宴,旁人見席上都是謝家的親戚卻沒個四弟妹的娘家人,會在背後嚼舌根說我們謝家苛待四弟妹,所以才來問問母親,知不知道四弟妹的娘家是在何處?我好讓人寫張帖子送去。」
金老夫人方才聽柳氏說明來意時心裡就已生了火氣,現下更是越聽越氣,忍不住喝斥道:「送什麼!她一個沒家沒根江湖飄零的狐/媚子,當初勾引得子嚴和她私定終身,我沒將她趕出府去已經是對她慈悲了。難道現在還要我廣發帖子,請那些江湖上的莽撞粗人來府上,讓旁人看我們謝家的笑話嗎!」
柳氏見她惱了,也不敢再說了,只低著頭沉默不語。
金老夫人見她如此,不禁怪自己一時失控遷怒她惹得她傷心,因此便放緩了語氣,嘆道:「罷罷罷,左右你也是一片好意。你且去吧!只按照那名單遣人遞帖子就好。」
柳氏臉上這才又有了笑意,起身同金老夫人施禮告辭,又對金嬤嬤說了句「十九那日來幫我」的話,這才退了出去。
金老夫人聽著屋外小丫鬟們的恭送聲,沉沉嘆了口氣。
金嬤嬤笑著上前給她捏肩,說道:「老夫人好好的嘆什麼氣?現在府里有三夫人這樣能幹的主事,您還什麼可苦的?」
金老夫人閉著眼,不答她的話,只教她往酸疼處用力,良久,才緩緩吐了口濁氣。
「老三媳婦確實是個能幹的。」金老夫人嘆道:「想我這輩子生養了四個兒子,大郎跟著他父親做官,二郎在族裡設學堂,子嚴是幺兒,自小得我偏寵,獨老三既不佔長又不佔小又不像二郎那樣有學識得他父親看重,如今只做了個商人,每天和掌柜們打交道,若不是老三媳婦會打算,指不定三房現在怎樣沒落呢!再有說,大郎媳婦在上京服侍大郎,二郎媳婦同二郎一起管著族學的事,要不是老三媳婦盡心儘力的打理,這個家估計早就亂的不成樣子了。」
金嬤嬤笑道:「您這話說的偏心。怎麼幾位夫人都點過去了,獨獨落了一個四夫人。」
金老夫人睜開眼,瞪了她一眼道:「你豈不知我厭惡那黎氏?我當初就不該讓她進門!今天也就不會為了她生的那個小猴兒置氣。」
「您說六小姐?」金嬤嬤覺得好笑,「怎的就說是小猴兒了?我看著她的模樣倒是極標緻可人的。」
金老夫人啐道:「生的再好有什麼用?性子就跟鄉野里的蠻子似的。你要再說這些惹我的話,可別怪我真不給你臉了。」
她的話既說到這份上了,金嬤嬤也知是自己失了分寸,忙噤聲低頭,拿過美人捶小意地給金老夫人捶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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