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雪狼
午後。
密林間,路歇爾拉弓瞄了三次,最後都放下了。
她身後站了四位總督,六個委員,還有他們三三兩兩的保鏢、隨從。這麼一撮人,掉塊石頭下來砸死一個,有三分之一概率是要翻天覆地的,另外三分之二的概率是會影響能翻天覆地的人的心情。
「怎麼?」有個鷹鉤鼻子的傢伙問,聲音很小,怕驚著獵物,「別猶豫啊,直接上。」
路歇爾是被蘭德強行帶到小狩上的,有個軍事委員會的傢伙一直笑呵呵地慫恿她射箭,說什麼「長這麼大還沒領教過古時候的騎射之術呢」。
古時候!
亞特蘭蒂斯氏統治的舊朝也就是一年前的事情好嗎?
而且路歇爾出生那會兒宮裡亂著呢。她親爹特古拉三世簡直是人形播種機,每天不是混在女人堆里就是混在男人堆里,叛亂不管,革命軍崛起不管,自然災害不管,財政危機不管,反正有什麼問題都丟給幾個老臣。
後來老臣死得差不多了,革命軍就破關北上,直接把皇室一鍋端。
那時候路歇爾天天被侍女們帶著各種玩,什麼東西也沒學過。不過幸好她媽是個明智的人,從小就教她怎麼才能周旋於各個大貴族之間,怎麼管理國家,還給她讀詩歌,彈豎琴。
然而亡國之後這些都成了空談,現在誰要她去管理國家啊?
路歇爾想了會兒,再次張開弓。
不遠處的雪地里有一隻雪狼正在走著,它毛色跟白茫茫的雪地接近,不好辨認。路歇爾視力不太好,只能看見個輪廓,海莉把她槍上的瞄準鏡單獨拆給她,然後她才看清這隻獨狼的樣子。
那是匹年輕的狼,腿有點跛,光滑的皮毛折射出刺目冬陽。它比大部分雪狼都要瘦,身上還有幾處傷痕,靠近尾巴的地方禿了一塊。它走得不快,謹慎,步伐悄無聲息,充滿致命的爆發力。
後面有人小聲說,「是在狼群里吃了敗仗,這才獨自離開的。」
又有人說:「指不定是老首領。」
另一個人反駁:「看著很年輕啊。」
這些聲音逐漸遠去了,路歇爾摘掉瞄準鏡,從黑漆漆的箭尖注視它模糊的輪廓。
「是母狼吧?」
「不知道,怎麼看的?」
「一看你就是沒有打獵經驗,這母狼啊……」
狼還在走,一瘸一拐,沉穩不屈。流暢的脊背線條在陽光下極為美麗,她黑色的眼睛似乎掃了一眼這邊,耳朵豎起,似乎警覺了起來。
路歇爾覺得剛剛有一秒,她和自己對視了。
然後她的箭離弦而去。
黑色的箭從後面那群人言語的間隙中掙脫,疾馳在雪地上,快得連影子都看不清。蘭德跟路歇爾是並排而站的,有那麼一瞬間,他看見路歇爾和那匹狼接近重合的神情。
孤狼。
很年輕,很強大,還受了傷。
被圍獵者虎視眈眈地盯著。
這就是路歇爾。
現在她要將她親手射殺。
蘭德重新看向那匹狼所在的方向,它已經竄進了林中。
「射偏了。」路歇爾遺憾地放下弓,「只差一點。」
「擦著尾巴了。」那個慫恿她射箭的軍委又笑起來,意味深長地說,「可惜啊。」
大家都輕鬆地笑起來,正想說點什麼把這件事掩過去,繼續圍獵。
但是這時候一聲槍響打破了寧靜。
路歇爾看見密林中走出來一個熟悉的人影。
逆光。黑色。
他肩上披著厚厚的黑風衣,在凜風中翻飛如翼。風衣下面是一身筆挺的墨綠色軍裝,沒有一絲褶皺,每一寸都恰好與身形貼合,可以看見裡面的白色襯衫和黑色領帶。他胸口掛滿了榮譽勳章,袖子往上折了一點,露出手腕。黑色軍靴有一截陷進白色的雪裡,觸目驚心。
他一步步走過來的時候有著壓倒性的氣勢,就像太陽升起時無法遏制的刺目光芒。
路歇爾看見他左手提著槍,右手拖著剛剛逃跑的母狼。
最開始那隻狼還有點抽搐,似乎沒死透徹,但是等他走到路歇爾面前時,它屍體都涼了。
血流了一路,滲進雪地,很快消失不見。
周圍所有人都是啞口無言的。
他把狼扔到地上,然後將黑風衣扯下來圍在路歇爾身上。
「跟我先回去。」他說,還是那種聽不出情緒的語氣。
這時候蘭德才反應過來:「斯溫伯恩參謀長?你不是……」
「他們撤軍了。」艾因打斷他,手很自然地攬過路歇爾的肩頭,「所以我申請空間跳躍許可,連夜趕回這裡。後來想想從夜港到獵場有點遠,就直接讓旗艦經過這片區域的時候放救生艙讓我著陸。」
還真不像他能幹出來的事情。
「這次的彩頭就算我的吧。」艾因對那個一直為難路歇爾的委員笑了一下,他笑起來眼角有細紋,神態依然難以親近,「你們玩得開心,我去找人回收救生艙。」
他放在路歇爾肩上的手一用力,然後就帶著她揚長而去。
後面還是靜悄悄的,沒人說話。
「老校長聯繫我,說你被蘭德帶走了。」
最後還是艾因打破沉默。
「你看了多久?」路歇爾問,話里和他一樣沒有情緒。
艾因沒有回答,路歇爾猜他是從頭看到尾的,山上的狙擊手也不知道是收到了命令還是壓根不知情。救生艙迫降時有個非常大的降落傘,這群人又不是睜眼瞎,怎麼可能看不見。
所以他們到之前艾因就在林子里等著了。
「為什麼會失手?」艾因問她,然後揮手讓一個接待員去備車。他一個人完全可以搭乘公共交通工具回去,但是路歇爾不行,她走街上隨時可能被人打死。
路歇爾說:「視力有點下滑。」
「我回去給你換個亮點的護眼燈。」艾因點頭,不知道信了幾分,「要是我沒過來,你打算怎麼辦?」
針對她的人不會輕易放過她。第一個獵物沒得手就讓她打下一個獵物,總歸她要帶一個回去,然後送給某個人。然後這樣那群大佬就有了收拾她的名頭,什麼拉攏軍方要人意圖險惡啊,什麼舊朝勢力死灰復燃各軍區需密切關注啊。
就算小狩上沒由頭,其他事情上總是找得到的。
多說多錯,多做多錯,說句不好聽的,路歇爾連存在都是錯。
「不知道。」路歇爾老實說。
幸好艾因趕到了。
他們明裡暗裡說那匹狼是她,放走了就說明她想掙脫枷鎖,打中了又說她技藝了得非常危險。現在艾因趕到,把那匹狼一殺,就沒人有什麼好挑刺的了。他是用救生艙迫降的,還多了個離開圍獵會的理由——找人回收救生艙。
聽她說不知道,艾因就沒有說話了。
一直到兩人上車,氣氛還僵持著。
車裡熱,路歇爾把艾因的風衣脫下來還給他:「我想過直接裝病。」
艾因接過風衣,路歇爾的手直接覆上他的。他身上很暖和,可路歇爾很冷,兩個人的溫度一點點平衡,艾因緊皺著眉,卻沒有甩開她。
這車構造跟蘭德那輛差不多,駕駛座和後排是隔開的,前後相互看不見。
「但是後來又想,反正你會來,我不用麻煩這麼多。」
路歇爾順著他的手背往上摸,輕輕地在腕骨上摩挲,然後將纖細的手指伸進他袖子里,接觸到熾熱的皮膚。艾因沒有動,他還皺著眉,眼睛盯著路歇爾頭頂像鴿子羽毛般柔軟的灰色頭髮,似乎在評判什麼。
襯衫有點緊,再上面就摸不到了。
路歇爾貪婪地吸了口氣,大拇指壓在他手腕的動脈上,數他的心跳。
悸動的,有節奏的,一下下泵出溫暖的汁液。
彷彿他身體的另一個部分。
「好了。」艾因把她的手從自己袖子里拽出來。
路歇爾幾乎抓住了他心跳加快的前兆,然而指尖的溫暖忽然消失了。她現在的感覺有點像坐過山車,只不過*是從最高的地方落下去,性受挫是在最高的地方忽然卡殼了。
「艾因?」路歇爾眨了眨眼睛,妄圖擠出點惹人憐愛的表情。
但是艾因移開視線,沒有再看她。
「艾因……」
路歇爾叫他名字,手試探性地按在他肩上,正要做點什麼撩他一下,這時候車子一個急轉彎,她差點把他肩章摳下來。艾因倒是反應很快,手一把攬在她腰上,就怕她不老實滾下去。
這樣也算如願以償了。
路歇爾得寸進尺,手壓在他脖子後面,直接往他嘴唇上親過去。結果艾因側了側臉,頭也沒低,她撲了個空。
艾因鬆開手,皺著眉說:「安全帶,系好。」
路歇爾生氣地說:「艾因·斯溫伯恩!」
「安全帶。」他只是平靜地重複。
路歇爾怒氣沖沖地繫上了安全帶,一下車就跑回家,進了自己房間,再也沒出來。
這時候小狩也快要結束了,總督們分開去打戰利品,最後蘭德先回到約定的地方。他以為自己是第一個到的,結果已經有人等著了,那人腳下還堆著一袋子剛打的野味。
「馬爾茲先生。」他客氣地點點頭。
馬爾茲就是一開始慫恿路歇爾用弓箭射狼的人,他是軍事委員會的,位高權重,連幾個總督也不得不給他面子。
「參謀長走得急啊。」馬爾茲若有所指地說。
蘭德點點頭:「他這次肯定要拿我開刀了。三天前聯繫過我,要給路歇爾推掉這次邀請,結果我轉頭就把她接過來了。」
「那天是我打電話讓他去接手白鳥座爛攤子的。」馬爾茲點燃一根雪茄,煙霧繚繞中面孔有點模糊,「那時候大概凌晨三四點吧,你猜怎麼著?」
蘭德握槍的手緊了緊,指節發白,他不動聲色地笑了:「怎麼?他有起床氣?」
馬爾茲吐出一根煙圈,笑起來牙齒很黃:「我聽見路歇爾的聲音了。」
還帶點慵懶睡意,就像只饜足的貓,路歇爾意識模糊地在艾因身邊問了一句「誰啊,大半夜的還讓不讓人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