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如神者的注視
你知道菩薩為何低眉嗎?
別說,餘澤還真好奇。
他不信佛,也不信任何超自然的神,但佛像還是見過的。
金剛有怒目,菩薩是低眉。
當時見是見了,也就那麼過去了,卻從來沒有思考過,菩薩像為何是低眉的?
為什麼要低眉?
這個問題,從來沒有考慮過,真被人問出來的時候,餘澤還真想不出來怎麼回答。
「也許,是表示菩薩與眾不同?你想想,那麼多人去廟裡燒香拜佛,如果菩薩不低眉,怎麼跟人對上眼,你說是不是?」
餘澤半開玩笑的說道。
戴威爾聽了,一點不覺得好笑,他搖了搖頭,說道:「不是這樣。少爺,你們東方有一句話,叫做眾生平等。是不是?」
「是的。佛教也說,人人都能成佛?但這有什麼意義?我就不信我能成佛。而眾生也不平等啊,都是說說而已。」
餘澤不無牢騷道。
戴威爾說道:「少爺您先聽我說完。我們西方也有一句話,叫做,人人被造而平等。」
「那不是一個意思?」
「是的,是一個意思。我的神,如是說。東方的聖賢,亦如是說。皆是平等,又為何會低眉與凡人對眼?只為了顯示自己的高高在上嗎?」
戴威爾微笑道:「我的少爺。如果說,宗教里信奉的神,都是宣說平等而實際高高在上的偽神,那他因何要人為他立如此的像?就不怕人反感,不怕人來以此,作為攻擊他,推翻它的證明嗎?」
餘澤聽了,想了想,也是啊。
平時他看到無論信佛還是崇道的,莫不是拜佛拜天拜祖師,都是磕頭上香,他覺得這些人蠢極了。
這些他們所謂信的,說眾生平等,卻要人拜他,簡直是滿嘴謊言。
但餘澤現在忽然問自己,既然他都這樣認為神可笑。那如果真有神如此,會讓他的信徒如此做,而自己打自己的臉嗎?
會嗎?
餘澤從來不認為自己是個聰明人。他覺得如果自己成了神,建立了一個神教,讓別人給他傳道,在有信徒被騙進來乃至成為狂信徒之前,他絕對不會讓人來拜他。
反而要假裝真的平等,什麼好的都給人家。
東方聖人,西方聖人,都這麼笨嗎?簡直比他這個不聰明的人都笨,還沒佈道全世界呢,就讓人來拜他,簡直笨死了。
開公司,做買賣都不會!
餘澤有點恍惚,等回過神來,自己嚇了一跳。
他剛才腦海里,又出現了那種奇妙的意境。
意境中的兩個自己,在對話。
前一個念頭提問,后一個念頭在回答。相繼而來的念頭追問,消去隨來的念頭再繼續回答。
念念相繼,如此不停。
「真的有神嗎?」
餘澤有點茫然的抬起頭,那畫上的神靈,依舊安詳低眉,俯視人間。
餐桌上的白衣,目光慈祥的看著此中十二個人,一應包容。
「戴威爾,神靈為何不睜開眼睛,菩薩為何低眉?你能告訴我嗎?」
餘澤現在真心想知道這個答案。
他期待戴威爾能給出他這個答案。
「很抱歉,我的少爺。我不知道這個答案。」
戴威爾很抱歉的說道。
「那你還問我!」
餘澤真有點惱火的感覺,戴威爾這是什麼意思?問了他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
戴威爾眨了眨眼睛,說道:「少爺,我問您,是希望您能給出我答案,解答我的疑惑,也能解決了梵高先生的茫然。」
「解決梵高的茫然?跟他有什麼關係?」
餘澤不解道。
戴威爾道:「這一幅畫,其實早在十年前,就已經完成了。而這十年中,梵高先生一直在等待,等待能夠為神靈添上眼睛的那一刻。」
「什麼?」
餘澤震驚了!
「你,你是說。他把自己搞成這幅鬼樣子,就是為了能夠給神靈添上一隻眼睛?」
餘澤難以置通道!
「是的。少爺。難道你以為,是老爺將他囚禁在這裡嗎?」戴威爾搖頭道:「不是的。沒有人囚禁他。也沒有人勉強他。是他自己這樣做的。他自殺不成后,他對老爺說,他要來盡頭城堡居住。」
「老爺答應了他,並問他有什麼要求?」
「他說,他要一間畫室,他要用餘生的心血,畫一幅最完美的畫作。超越古往今來,世間一應所有大師的畫。」
戴威爾目中帶著回憶說道:「十年前,這裡不是這樣殘破,裡面有極佳的採光,精美的裝修,昂貴精緻的畫布,油彩,畫筆。他如一個持筆飛舞的天使,在白凈的布上,勾勒自己心中的畫卷。」
「他先畫出桌子,椅子,餐具,以及上面的飲料,食物。接著,他畫出了聖者,和他的十二個門徒。這用了七天的時間。而後一個月的時間,他畫出了畫卷上方,神國的光。又用了三個月的時間,裝點了神國的玫瑰,御座。」
「又過了三個月,他畫出了低眉的神靈的相。」
戴威爾感嘆道:「當時,我和老爺就在他的身邊。我們驚呆了。震撼的看著眼前的畫卷。那比我們曾所見到的任何一副畫,都要完美。我是一名教徒,我甚至以為我親眼見到了神和他的國。我在心裡想,就是這樣。這就是我的神,和我心中的國。」
餘澤忍不住問道:「然後呢?」
「然後……」
戴威爾看了一眼蜷縮在角落裡,如無助的孩子一樣的梵高:「梵高先生,突然瘋狂了。他拿起裁紙刀,要去割裂這完美的畫!」
「什麼?」
餘澤大吃一驚,他沒有想到,梵高竟然去毀自己的畫作!
他雖然不是畫師,但他明白,在對於某一件事或物或人,極度信仰的時候,生命,反而不值一提。
音樂家,可以為一首歌而自殺。
作家,可以為一本書而泣血。
痴**,可以因為伴侶的離去而殉情。
佈道者,可以為傳道而死在荒野的路旁。
而梵高,他可以為自己的畫作,而去自殺。
因為那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
那是如此的重要,比生命珍貴。但為什麼他自己要去毀滅它?
「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餘澤問道。
「大概是,它沒有達到他心目中的完美吧。」
戴威爾嘆息道:「他,或許想要畫出睜開眼睛的神靈。可是他的筆,只畫出了低眉的神。」
「死心眼啊。」
餘澤心中這樣想著,但他再看梵高,卻不覺得他是精神病了,而是在心底油然而生出一股敬佩。
「梵高先生髮狂,要毀掉畫作。我和老爺攔住了他。他在發瘋掙扎了之後,終於疲倦的睡去了。等他醒來的時候,他的神智,恢復了正常。但很不幸的是,他再也不能見光了。」
「不能見光?」
「是的。準確來說,不是不能見,而是害怕。」
戴威爾說道:「他害怕見到光,好像那是能割肉的刀子。他讓人來,拆掉了明亮的地窗,瓦上厚重的磚石。他又讓人在外面建造了長長的通道,砌死了所有的房間。但他還離不開光,因為他還要繼續畫,畫出他心目中最後的畫作。」
「於是,就有了那個窗戶。」
餘澤抬起頭,看著高處的窗戶。
那裡,是唯一的光源。
餘澤忽然理解了梵高,他大概是在期待著,那黑暗中唯一的光,能夠帶給它如神注視的目光。
「就這樣,十年過去了。他一直在這裡,祈禱著有一天,能夠畫出神靈的眼睛。但神靈,沒有回應他的祈禱。」
戴威爾嘆息了一聲,說道:「這十年來,梵高先生的精神已經越來越差,但有老爺時不時的來陪他,他還算正常。可是現在老爺走了,梵高先生就好像失去了最後的依靠一樣,變成了現在這幅樣子。」
他轉過身,看著餘澤,帶著懇求的說道:「少爺。你是老爺選擇的繼承人。那麼,我懇請您,請接替老爺,成為梵高先生新的依靠。他已經失去了神,失去了老爺,失去了畫,失去了自我,甚至,失去了整個世界……」
餘澤神情十分複雜。
他沒有立刻答應戴威爾的話。
因為那太沉重了。
他從小是一個孤兒,看了太多了世情冷暖,和恩義恩報。他知道承人恩德的痛苦。
推心而知,他能揣測到,去作為另外一個人的依靠,並且是整個世界般的依靠,會是何等的沉重!
他一定會被壓制的喘不過氣來。
這時,戴威爾又說道:「老爺生前,施恩與人,幫助過無數的人。但他從來未曾要求過回報。他在臨走的時候,曾經問過我,應該找誰來繼承他的一切呢?
我跟他說,有很多人都能。比如小姐,比如愛莎嬤嬤,比如你見過的約翰先生,甚至是待人熱情而有正義感的江律師,還有很多很多……,但是老爺否決了,他說我們這些人,有的能繼承他的財產,有的能繼承他的遺願,但都不能,成為他人的依靠。」
戴威爾看著餘澤,認真的說道:「我不知道老爺為什麼會這麼說,但我卻相信他的判斷。因為他,從來沒有看錯過人。」
餘澤有些發獃,他不明白吳老為何這樣的看重他。
他們根本沒有見過面,沒有接觸過。
成為他人的依靠!
我能做到嗎?
餘澤一點信心都沒有。
他沒有說話,慢慢的走到了梵高面前,注視著對方乾淨,驚恐的眼睛,慢慢的蹲了下來,輕輕的說道:
「我,能成為你的依靠嗎?」
他在問梵高,也在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