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雖然剛剛跨過千禧年,但是林桓的小學還是要學生自己早上帶飯帶菜,食堂就負責把飯盒加熱,再準備一鍋湯。不像幾年後食堂供飯供菜,連餐具都不用自帶。雖然是小鎮,但是由於地處杭嘉湖平原自古以來有名的魚米之鄉,所以鎮上的人還是比較富庶的,再加上班裡的小孩子大多都是獨生子,家裡人給準備的飯菜都是比較豐盛,至少一葷一素是跑不了的。像林桓這種父母在外,家裡只有奶奶照顧的,伙食就更好了。他的飯盒有兩層,第一層上左邊裝了老太太早上剛剛燒好的西蘭花,右邊則是香噴噴的梅乾菜燒肉,第二層除了滿滿的白米飯上面還卧了兩隻荷包蛋。
林桓是知道顧平川的飯盒裡除了勉強吃飽的飯就是就早飯剩下的一點鹹菜。顧平川一般就喝點免費湯就著鹹菜就把午飯對付過去了,如果碰到頭天晚上大伯家不燒飯,那顧平川中午只好餓肚子了,因為沒有剩飯可以帶來當午飯。這個年紀的小孩正是整天喊餓的時候,顧平川連一日三餐都保證不了,難怪長得又瘦又小。
林桓從蒸籠里拿了自己飯盒之後沒有和汪海洋他們坐在一塊,反而蹭到顧平川邊上,把放菜的那層放在顧平川面前,「喏,為了感謝你借我作業,我們一起吃」。
顧平川一頓,抬頭看了林桓一眼,又飛快地低下頭。顧平川不僅身上瘦,臉也瘦,長長的劉海擋住了眼睛。從林桓的角度就只看見尖尖的下頜。好一會兒也不見顧平川的筷子伸到林桓的菜里,林桓就夾了一隻飽滿的荷包蛋不由分說地放進顧平川的飯盒裡。
「你……我不要……」說著顧平川就想把荷包蛋夾回林桓的飯盒裡。林桓哪能讓他得逞呢,迅速出手,用自己的筷子夾住顧平川的筷子「給你吃,你就吃嘛,反正我菜那麼多」。
「可是……我……」
「可是什麼可是,快吃快吃」。
顧平川無奈,只好小小地咬了一口荷包蛋。過了一會兒,林桓耳朵飄過一句輕輕的「謝謝」。
林桓正想因勢導利鼓勵顧平川要大膽交流的時候,只聽得乒鈴乓啷好大一陣動靜。抬頭一看,汪海洋和張協帶著飯盒坐過來了,那欲言又止的神情看得林桓真彆扭「今天顧平川借我數學作業了,反正我是指望不上你們的」。汪海洋和張協訕訕地不說話了。
下午放學的時候,林桓本來打算趁熱打鐵繼續「勾搭」顧平川,但轉念一想還是不要操之過急,在對顧平川現在狀況一無所知情況下出手很容易搞糟,萬一把他嚇跑了就虧大發了。還是先找汪海洋他們打探打探。
「那個顧平川現在住在他大伯家裡?」
「苗苗,你腦子壞掉了?怎麼被籃球砸一下醒來對顧平川那麼關心啊。」
「我看顧平川好像成績還蠻好的,以後我的作業就靠他了,當然要打好交道啊。我要是再和你們去站壁角,老班過年的時候上我家家訪,到時候我爸非揍死我不可。」
「聽起來很有道理的樣子啊,你小子很有心機啊!」
「那是,我這叫有勇有謀。」
「你們知道顧平川住在哪裡?」林桓想去顧平川家周圍看看有什麼機會可以下手的。
張協鬼鬼祟祟地湊上來「這你可就問對人了,他住在茶葉弄的絲廠宿舍里,他大伯母就是姚老虎,和我媽一個繡花廠的。我媽最近回家老跟我爸說,姚老虎天天在車間里罵娘,說她小叔一家都是喪門星,女的偷人被男人砍死,偏偏剩下個小赤佬,害得家裡多了一張吃飯的嘴」。
得了,這下不用去顧平川家附近打聽情況了。他大伯母就是威震河東河西的姚老虎。。姚老虎,本名姚美玲。也就她細腳伶仃地弱不禁風的外表比較契合她的名字,實際上戰鬥力直接破表以致在鎮上也是無人感觸其鋒芒,終於得一「老虎」威名。姚老虎從少女時代起就可以為了幾根豆芽掀了人家菜鋪子,上街買菜都是自帶桿秤。家裡線團多得可以漫出來,都是從單位里順出來的。顧平川在這麼一個不佔便宜就覺得吃虧的人手底下討生活能有什麼好待遇。估計不僅僅缺衣少食,姚老虎的語言攻擊也少不了。
正好林桓回家要穿過茶葉弄經過顧平川住的絲廠宿舍,索性就去看看顧平川放學后在幹什麼再做打算。
初冬的傍晚,太陽總是早早地下山。現在不過四點鐘的光景,太陽已變成紅彤彤的一枚鹹鴨蛋黃虛虛地掛在西天,微弱的陽光灑在身上也沒有感到多溫暖。有些人家已經在路邊升起煤爐打算做飯了,溫馨的飯菜香在小街上彌散開來,讓林桓的心變得無比熨帖,也讓他格外想念父母。這尋常人家的炊煙瞬間逼紅了林桓的眼,「不要想了,只要我順利完成任務就能回家了!在外面上班好了,到過年的時候我就可以回家了,一定可以的!」林桓甩甩頭,把煩惱和憂愁也甩出腦海。
也就半個鐘頭的功夫,林桓就溜達到絲廠宿舍樓底下,正想打聽打聽顧平川到底住在哪一間。卻看見牆角的水泥板邊上有個瘦小的人在奮力刷衣服。在鎮上那時候還不興洗衣機,一般大件的衣服和床單被套什麼的在水槽里洗不幹凈,於是都在室外拿磚頭累個底座,上面砌一個一米寬兩米長的水泥板。大件衣服就在水泥板上用板刷刷乾淨再去漂洗。
顧平川腳邊上是兩個大盆,一個盆子里泡著一堆臟衣服,另一個盆子里放刷好的衣服。由於個子太矮,他腳底下踩著兩塊紅色的板磚。左手撐著水泥板,右手拿著板刷奮力刷著臟衣服,腰間的衣服早已被飛濺的肥皂水洇濕。雖然只是初冬,但江南的冬天總是格外陰冷。顧平川的手早已凍紅,耳朵也凍得紅紅的。
「顧平川。」
顧平川刷衣服的手一頓,慢吞吞地回過身來,看見是林桓,又慢吞吞地轉過去繼續刷衣服。整個動作好像生鏽的機器人一樣,從里往外冒出一種疲憊和遲暮。
林桓也不管顧平川的反應,幾步走到他跟前「原來你家在這兒吶,我家就在出了弄堂口,門口有個郵筒的就是我家……」林桓正一個人嘮嘮叨叨有話沒話說著的時候,樓上傳來一個尖利的女聲「顧平川,你衣服洗好了沒有?做什麼事都拖拖拉拉,我告訴你不要磨洋工,你洗不完就不要吃飯」。
「這就是你大伯母啊,這樣吧,我幫你刷,我力氣大,你先休息一會兒」,說著林桓就要去拿顧平川手裡的板刷。結果顧平川身子一擰,拿背對著林桓,細若蚊蠅地說道:「我不要你幫忙,你回家去吧」。
「別呀,大家是同學嘛,老師也說過要互相幫助的」,話不說完,林桓就憑著蠻力把顧平川擠下磚頭,又搶下板刷,毫無章法地胡亂刷著,頭也不回地說著「你先把手擦乾暖暖,不然你的凍瘡就更嚴重了,搞不好破皮爛了,到時候可疼了」。
顧平川腦子和凍僵的手一樣木木地,似乎還沒反應過來,林桓說什麼他就照做。過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在邊上欲言又止,不知所措地用手攆著外套的下擺。
林桓怕他在邊上無聊,但又一時間不知道講點什麼好,猛然間想到衣服兜里還有汪海洋給的幾顆彈珠,就轉頭對顧平川說:「我衣服口袋裡有幾顆彈珠,你拿去玩吧,我手上全是肥皂,你自己來我兜里拿吧」。說著就把上身湊過去,結果半天不見顧平川有反應,只好把手在衣服上隨便抹抹,自己掏出那幾顆彈珠,一把塞進顧平川手裡。
林桓忙活了好一陣才把顧平川剩下的衣服刷完,「喏,趕緊把衣服拿上去吃飯吧,不然你大伯母又要說你了」。說完林桓就準備轉身回家去,沒走幾步,就聽見背後輕輕一聲「謝謝你,林桓!」林桓也不回頭,只是背著身揮了揮手。顧平川的聲音雖然還是那麼小心翼翼,但是又有些不同,具體哪裡不同,林桓也說不上來。
第二天林桓踩著上課鈴狂奔進教室,一屁股坐到座位上時,顧平川抬起頭看了看什麼話也沒說。林桓也不以為意,一口吃不成個胖子,我就慢慢來,就算水滴石出,就算是塊石子桓哥我也給你捂熱咯。不過想起來還真蠻可惜的,就算是林桓以前的女朋友也沒享受過這種待遇。
中午吃飯的時候照樣把自己的菜撥到顧平川的飯盒裡,美其名曰,家裡老太太給太多吃不完。
下午最後一節是活動課,汪海洋和張協叫林桓一起去打彈珠果斷被林桓拒絕了,就算身體變成了小孩子,但是裡子怎麼說都是二十多歲的大學畢業生,再跟這幫小屁孩擠在一起打彈珠,林桓的羞恥感都要爆表了。
下午三點多鐘,太陽正好。江南的樹在冬天是不落葉的,只有到春天新葉子長出來的時候把舊葉子頂下來的時候路上才會落滿還是綠油油的葉子。教室外面正是一排高大的香樟樹,陽光灑在香樟葉上一閃一閃泛著綠色的光芒,陽光彷彿把香樟樹的香氣都烤出來了。遠處是波光粼粼的大運河,偶爾有船經過發出發動機特有的突突聲,很快又歸於平靜。
平靜地林桓很快就要睡過去了。林桓淺眠醒來的時候,左手邊的顧平川在寫作業,鉛筆在作業本上刷刷作響。林桓就這麼枕著手臂看他,也不說話。過了許久顧平川終於忍不住轉過頭來問「林桓,你看我做什麼?」
林桓猛然跳起來拉著顧平川就往運河邊跑,顧平川被嚇了一跳,下意識去掰林桓的手「我作業還沒有寫完」。
「作業待會兒回來再寫,我帶你去玩好玩的」。
兩個人一路狂奔,林桓拉著顧平川在河邊的台階上坐著,又去撿了一堆扁平的石子。「你會打水漂么?」
顧平川又是低著頭輕聲答道「會一點」。
「那你來一個。」
顧平川有點猶豫,沒動作。林桓立馬往顧平川手裡塞了塊石子,自己也拿了一個,「來來來,我們比賽看誰的石子飛得遠」。說著就熟練地找好角度把石子削了出去,只見石子在河面上蹦了四下才沉到河底。「到你了」林桓轉過身去看顧平川。顧平川看起來有點緊張,他用力握緊了石子,嘴巴也緊緊地抿了起來。石子「咚」的一聲就直沉河底。顧平川看起來沮喪極了,他覺得自己什麼都做不好,連打水漂都那麼差勁,他果然是世界上最最差勁的人。所以爸爸媽媽才不要他,也沒有人喜歡他。
林桓看著顧平川迅速紅起來的眼眶頓時有點不知所措了,「哎哎哎,你別哭呀,我教你好了,你的作業寫得又好又快,學這個肯定也很快的」。
「打水漂第一步就是要選一塊好的石子,石子越變越好,瓦片和瓷磚的效果更好,不過就是不容易找。第二步就是擺好姿勢,你看我」,林桓雙腳開立一前一後,身體向右後方傾斜,「你腳的位置站反了,這樣使不出力的」。
顧平川一聽有些不好意思,迅速調換了雙腳的位置,看著林桓的姿勢調整自己的姿勢。
「接下來就是就是手腕使勁,把它削出去」。
「咚」,顧平川的石子蹦了一下就沉底了。
「看,這就行了,雖然只跳了一步,但也有進步嘛!」林桓走過去手把手糾正顧平川的姿勢。顧平川似乎有點不自在。但林桓毫不在意,心想顧平川孤僻久了,碰到近距離接觸肯定有定防備的,不過他不反抗,說明已經有點接受我了。總算我的努力沒白費,今天晚上回去獎勵自己一個雞腿!
林桓和顧平川一個教一個學,當活動課下課的時候,顧平川的石子已經能在河面上蹦三下了。顧平川看起來也挺開心的,一種陰翳的小臉終於有點放鬆的趨勢。
「走吧,下課了,今天放學我們一起走吧,反正在一條街上」。
顧平川臉上帶著運動后的一點薄紅,聲音里也含著絲絲笑意「嗯」。
林桓上下學都和汪海洋、張協一塊走,今天又多了一個顧平川,除了林桓其他人都覺得怪怪的,一路上有點詭異的平靜。汪海洋老沖著林桓擠眉弄眼,看得林桓覺得臉都疼了。顧平川則悶著頭走路,渾身散發著「我不開心」。
這種詭異的狀態持續到顧平川走到絲廠宿舍了樓下,林桓沖顧平川揮揮手喊道「明天見,顧平川!」
夕陽照在林桓身上,在顧平川看來林桓整個人沐浴在金光里,這溫暖的光芒似乎有一點點照進了他陰暗潮濕的內心,整個人舒服得暖洋洋的,忍不住還想要更多。「林桓。」顧平川心中默念,看著林桓消失在街的盡頭,終於轉身,走進黑暗的樓道。
「老實交代,你跟顧平川是怎麼回事?」一走遠張協就忍不住開口問。
「什麼怎麼回事,反正在一條街上,大家一起走咯。」
「以前也沒見你這樣,怎麼去了趟醫院整個人都不對了」汪海洋話不多,卻總是一針見血。
「哪裡有這樣,我是覺得顧平川人還不錯,就是不太愛說話,大家都是同學嘛,哪來那麼多為什麼呀。走了走了,今天我家老太太燒了醬煨蛋燒肉,你們要不要吃點再回家。」
「太好了,你奶奶又燒醬煨蛋燒肉,那必須吃個醬煨蛋,不,要兩個。」
這一篇就這麼馬馬虎虎揭過去了,這兩個小孩真不好糊弄,還好有老太太的必殺技——醬煨蛋燒肉。這是一道典型的濃油赤醬的本幫菜,先將雞蛋煮熟,冷水裡冰一下這樣比較好剝殼,在去掉蛋殼的白煮蛋上深划幾刀,好讓醬汁可以滲進去。取肥瘦相見的五花肉切成塊放油煸炒,再放黃酒去腥,黃酒下到油鍋里立馬「呲~~」得冒起白煙,同時肉香也彌散開來。然後放進白煮蛋,再放醬油和其他調料,這樣吸收了精華的醬煨蛋就誕生了。有時候老太太也會用千張結來代替雞蛋。
之所以這道菜很得林桓和他的小夥伴們的心,是因為還沒到飯點的時候可以去鍋里偷醬煨蛋解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