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第 80 章
三千世界之外,無限虛空之中,生長著一棵古老的梧桐樹,樹身燃著烈火,樹冠亭亭如蓋,朱雀坐在這梧桐樹下,已經坐了無數年。
這棵梧桐樹從來不會老去,也從來不會生長,它永恆地燃燒著,身上的火焰也從不起伏。
朱雀將它凝固在了時間裡,凝固在了它開始燃燒的那一瞬。
他坐在樹下,看著虛空中漂浮的三千世界,血色的瞳孔微眯,唇角勾起了一抹笑意。
唐臨的身體忽然一震,他的眼眸眯了起來。
蕭子白停止了說話,他轉過頭望著唐臨,擔心地問他:「你怎麼了?」
「啊……沒什麼。」唐臨回答,他輕輕笑了起來:「我很好,真的很好。」
他的笑容與往常別無二致,蕭子白卻警惕地後退了一步,他看著唐臨,狐疑地問:「你真的沒事嗎……你怎麼了?我覺得你有些奇怪……」
有什麼地方不對,非常不對。
「咦?我哪裡奇怪了?」唐臨訝異地睜大眼,看起來十分無辜,蕭子白神色中的警惕卻更濃了。他打量著唐臨,儘管後者樣貌神情都十分熟悉,但蕭子白還是覺得哪裡不對,他看著對方,極其緩慢地搖了搖頭,說:「真的……你看起來哪裡都很奇怪。」
唐臨嗤了一聲,冷笑道:「你吃錯藥了吧?連我都看不出來了?」
更不對了。
蕭子白已經無法再欺騙自己,他手腕微微一動,鋒銳的霜劍已被他握在掌中。蕭子白抬起劍,遙遙指向唐臨,眼神冷厲如鋒:
「……你不是唐臨,你到底是誰?」蕭子白冷冷地問,唐臨眯起眼,含著笑說:「你不是眼神很好嗎?既然你覺得我不是唐臨,那你不如猜猜看我是誰。」
蕭子白越過劍鋒沉默地看著「唐臨」,電光火石間,他腦海中深烙的某一幕場景驟然浮現心頭。
「你是朱雀。」他輕聲說。
「唐臨」彎起眼,輕輕地拍了拍手掌:「不錯,你猜對了。」他一拂袍袖,笑吟吟對蕭子白說:「答對問題的乖孩子要什麼獎勵么?我可是很有錢的。」
「把唐臨還給我。」蕭子白肅聲道,毫不理會朱雀的問話。他猛地挺劍刺去,又中途頓住,手中的劍尖顫巍巍指著「唐臨」的咽喉。
「唐臨」懶懶一笑,揚起下巴露出喉嚨,對著咽喉指了指:「這個我不能還你,不過你可以刺下來啊,我現在附在唐臨的身上,你這一劍刺下來,我也是會死掉的哦。」他說著,向蕭子白眨了眨眼:「我保證唐臨非常願意讓你刺,你要不要問問他?」
唐臨會如何選擇簡直不用多想,如果他能控制身體,說不定早就一劍抹了喉嚨。蕭子白的嘴唇抿緊了,他手中劍尖懸在唐臨咽喉上方三寸處,卻怎麼也刺不下去。
「你也知道,你是有氣運的,唐臨也是有氣運的。所以你這一劍刺下來,把握的好唐臨未必會死,你不相信自己,難道還不相信自己的劍嗎?」
「唐臨」說話時已經完完全全變成了朱雀的聲音,不得不承認,他的聲音充滿誘惑力,而且說話時很有技巧,蕭子白幾乎要被他說服了,然而只是幾乎。
「如果我不殺了唐臨,附在他身上的你也不會死。」蕭子白用篤定的口吻說。
朱雀點點頭,歡喜地道:「沒錯。」
蕭子白深深地吸了口氣。
「玩弄人心很好玩?」他質問朱雀,「唐臨」聽了展眉而笑,拊掌說:「對啊,非常好玩——不過我現在不想玩了。」
話未說完,聲音已帶著肅殺,「唐臨」的唇角依然帶著笑,但那笑意已完全變得森冷。強烈的威壓從「唐臨」的身上蔓延開,蕭子白呼吸一滯,他突然有了某種不祥的預感,本♂能狂叫著催促他逃跑,但他只是握緊手中長劍,一步也不願退後。
「喲?還挺有勇氣?」朱雀調侃著,舒展五指,他的指尖輕拈,手指間閃過一縷紅芒。
唐臨臉上的神色忽然猛地一變,他用力掐滅手中那點紅光,轉頭對蕭子白喊:「快走——朱雀要殺你——」蕭子白的胸口劇烈起伏著,他不但沒走,還往前踏了一步,急急問:「唐臨?你怎麼樣了?唐臨——?」
唐臨面露急色,他直接伸手抓住蕭子白的肩膀往虛空中一送,然後自己后踏一步,又伸出手,直直插向自己的心臟。
「撲哧」一聲,手指落下,卻是插偏到了心臟右側。
「你就這麼想我死嗎?」朱雀的聲音回蕩在唐臨的心底,唐臨毫不理會他,只將手抽出,並指成刀斬向自己的咽喉。
他的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側方一滾,這一斬「撲」地斬入了沙土裡,沒有傷到唐臨的一根毫毛,這回朱雀的聲音帶上了些惱怒:「你難道還把那契約當真了?那契約是我造出來的!根本沒有什麼命定的緣分!你……」
他突然不說話了,卻是唐臨已經集中精神,打算自爆妖丹。
朱雀急急地和唐臨搶奪起了身體的控制權,一時間竟無暇他顧。
而在無限虛空之中,蕭子白正御劍向著梧桐之處匆匆飛去。他嘴唇緊抿,幾乎將飛劍的速度發揮到了十成十,毫不在意靈力阻力之類,只一心向前猛衝,片刻前唐臨透過契約留下的那句話還盤繞在蕭子白的心底:
他說,「你去殺他」。
唐臨的身體中,對控制權的爭奪還在繼續。朱雀大概很少做附身這種事情,龐大的精神力隔著時空用不出十之二一;唐臨兩世為人,又曾長期操控分♂身,精神強度與掌控力均自不弱,兩者相爭,短時間內居然分不出勝負。
朱雀不由得漸漸集中了精神。
梧桐樹下,朱雀的身體依然坐在那兒,半靠著樹榦,雙眼微闔,看起來彷如熟睡。
蕭子白飛到樹下,凝視著那張與唐臨極其相似的面容,稍稍有些猶豫,他定了定神,舉起長劍,錚然一聲,劍身上生出薄薄冰霜。
他揮劍,斬往朱雀的頸項。
「叮」的一聲輕響,劍鋒被纖長白皙的手指夾住了。
朱雀抬起眼,越過鋒利的劍身朝著蕭子白遙遙一笑:「要殺人的孩子,不乖。」
他指尖微拗,長劍「啪」地折斷。
朱雀輕輕笑著,將手中捏著的劍尖擲在地上,蕭子白咬牙,靈力猛提,風雪在虛空之間呼嘯而來。他朝著朱雀挺身刺去,大團大團的冰雪圍繞著斷劍旋轉、瘋狂地凝聚壓縮,只在他提劍刺向朱雀的那麼一個瞬間,斷劍之上已凝聚出一截雪亮的劍鋒,晶瑩剔透,攜風裹雪。
「不知所謂!」朱雀冷笑,他右手一揮一捻,龐然的天地威壓立刻凝結在他的指尖。蕭子白劍鋒正向著他后心襲來,朱雀卻看也不看,只屈指向著身後一彈。
像是被高速賓士的巨獸迎面撞來,蕭子白猛地被高高拋起,他唇角滲出血痕,手中長劍已然寸寸碾壓成碎粉。
「砰」的一聲悶響,他狠狠地落在梧桐樹的另一側,在地上砸出了一個淺淺的土坑。蕭子白躺在土坑裡喘息著,全身簡直無處不在疼痛,他仰頭看了一眼,朱雀正遠遠地沖著他做了個口型。
「再見」,朱雀笑眯眯地說。
他屈指,巨大的火球開始在土坑上方懸浮凝結。
蕭子白想要撐起身子,但卻毫無力氣可用,不過強撐著離地半寸便又重重地摔回去。大概是有意讓他享受一下死前的絕望痛苦,火球凝聚的速度極慢,蕭子白眼睜睜看著那火球一寸寸漲大,一點點向著自己蔓延而來,他努力地試圖站起來,卻連將身子挪動一寸都做不到。
朱雀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掙扎,唇角還掛著寵溺的笑。
「瘋子。」蕭子白喃喃道,朱雀的耳尖動了動。他輕哼一聲,笑道:「你才知道?」
朱雀抬起手,對著火光欣賞,他的手骨節分明,白皙頎長,確實是很好看的。他的眼神聚在自己的手上,目光卻顯得悠遠,幾近嘆息地,朱雀輕聲說道:「我以為這個世界早就知道我瘋了。」
他有片刻的失神。
就在這片刻間,一道身影忽然閃現在虛空之上。
朱雀剎那間警惕起來,他猛地踏前一步,一步便踏出千丈之遠,原本凝聚在土坑之上的火球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狠狠砸在他原本所站之處。
「偷襲?」朱雀略帶嘲諷地回頭,準備欣賞一下偷襲者焦黑的屍體,然而卻出乎意料:那片空地上什麼也沒有。
只是一瞬間便想透了全部關節,朱雀深吸一口氣,毫不猶豫地大喊:「唐臨!我是你親生父親——」
然而下一瞬,他便再也叫不出來。
朱雀微凸著眼,慢慢垂下頭來,看見了從自己胸口處冒出的半截匕尖。
赤色的鮮血順著匕尖滴答滴答地淌下來,落在地上聚成淺淺一汪,因為溫度太高,伴隨著「嗤嗤」的聲響,梧桐樹下的地面居然被腐蝕出一個淺坑。
唐臨站在他身後,抿緊嘴唇,將手中的匕首又捅進去了一寸。
「對不起啊,我弒父了。」唐臨輕聲說,他撤下靈力,看著凡鐵質地的匕首在朱雀的傷口裡熔化。
朱雀趔趄了一下,搖搖晃晃地回身,他看著唐臨,居然輕輕地笑了起來。
「你殺了我。」他幾乎是滿含愉悅地說:「真好呵,是你殺了我。」
他用目光細細地掃過唐臨的眉眼。
唐臨冷淡地說:「是啊,抱歉。」
他毫不留戀地轉身,走向那個淺淺的土坑,想要去攙扶蕭子白,走到一半時腳步卻頓了頓:他的身後突然傳來了朱雀的笑聲。
先是淺淺的、低聲的笑,然後漸漸提高了聲音,擴大成了不可抑制的捧腹狂笑,唐臨咬了咬唇,繼續向蕭子白走去,朱雀卻在他身後邊笑邊說:「這就是命運!知道嗎?我的孩子,這就是命運!」
「我死了之後,你就是朱雀!」
「你會活著,一直一直活著,直到蕭子白死了,直到你認識的人、妖都死了,直到三千世界逐漸毀滅又重生,你也還會活著!永永遠遠地活著!」
朱雀喘息著,他捂著胸口,指縫裡溢出來顏色鮮紅的血。
「如果是幾萬年前,說不定你還可以有幾個伴兒。」他輕聲說,眼神裡帶著一絲無法掩飾的悲涼:「不過真可惜,現在他們早就形神俱滅了,連找個後輩陪你的可能性都沒有。」
他搖晃著身子,幾乎要軟軟倒地,卻又及時地盤腿,那作態彷彿是自主坐下一般,毫無將死前的虛弱。
「我死的很慢,臨死前我還是可以殺你們的。」朱雀懶懶地道,唐臨點點頭,說:「是啊,不過在你死之前,我有足夠的時間跑。」
他彎下腰,托著蕭子白的手臂將他扶起來,朱雀在他們的身後露出了一個笑臉,他贊同道:「沒錯,你可以。」
「不過——我本來想殺的也並不是你。」
朱雀笑著,身上的氣勢驟然變得凌厲。
凝固了千萬年的火焰梧桐發瘋般地飛快燃燒起來,短短片刻就已經完全燒成了一根火柱,朱雀慢慢仰起頭,身後出現了巨大的火鳥虛影。
他看著無限虛空,低聲喃喃地說:「天道。」
周圍的虛空猛然黯淡,梧桐與巨鳥從下至上一寸寸湮滅於無形。朱雀抬指,一枚耀眼的火球出現在半空中,停頓了半秒鐘左右,便伴隨著巨響砰然炸裂,巨大的裂縫將天空撕裂,無數火雨崩散,碎成一片耀眼的雲。
在那片火雲的最深處,天道蒼老的身影出現在其中,他不閃不避,只是眼神中帶著悲憫。
「你何必。」天道的聲音很低。
朱雀壓根兒不看他,彷彿已經完成使命一般,他慢慢地低下頭,從懷裡拈出兩隻光球,一個拋向唐臨,另一個則拋向虛空之中。
天道嘆了一口氣,一步邁到朱雀身前,輕輕地抱住了他。
蕭子白從唐臨的懷裡抬起眼,看見蒼老的天道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幻了模樣,短短几個眨眼的功夫,就已經變成了一個英氣勃勃的青年。那青年環著朱雀,輕聲對他說:「我會陪著你死的。」
朱雀毫不理會他,卻也並沒有掙脫他的懷抱。
天道轉過頭,對著蕭子白微微一笑。
「我送你個禮物吧。」蕭子白聽見天道的聲音在自己的耳邊說。
天道伸出一根手指,劃開銀河星宇,整棵梧桐樹的餘燼被他從中劃為兩半,唐臨扶著蕭子白在一半,天道摟著朱雀在另一半。
「再見。」天道對著他們做了個口型。
隨著一聲輕響,天道與朱雀連同那一半的虛空像是泡沫那樣破碎了,蕭子白身體一晃,只覺得一陣劇痛襲往腦髓。
在視線完全變黑前,他看見唐臨也閉上了眼睛,於是他伸手摟住對方,讓唐臨倒在了自己的身上。
隨後便是一片黑暗。
……
「請大人立刻醒來,請大人立刻醒來。」
有什麼聲音絮絮叨叨地在蕭子白耳邊說。
蕭子白蹙了蹙眉:那聲音好煩人。
「請大人立刻醒來,請大人立刻醒來……」被蕭子白評價為「煩人」后,那平板單調的聲音里多了幾分委屈,卻依然堅持不懈地絮叨著:「大人,中央大世界還有一道規則裂縫沒有填補;赤火界的生靈種類過少,還需要創造兩千三百二十七種;新任朱雀還在等著您,好像要和您商量梧桐樹的事,請大人立刻醒來,請大人立刻醒來……」
朱雀?
蕭子白打了個激靈,他猛地睜開眼,看見了頭頂上方純然透明的寒玉。一尾色彩艷麗的魚搖晃著尾巴慢吞吞地游過屋頂,幾顆泡泡從它曳著長長鬍須的魚嘴裡吐出來,浮到水面「啪」地破碎成一朵小小的水花。
唐臨的腳步聲從房間的另一頭傳來,蕭子白轉過臉,看見唐臨捧著一隻小小的碗朝著他走來。當他的目光掃過唐臨的發尾時,蕭子白敏銳地意識到:唐臨的發梢變紅了。
「叮」地一聲輕響,唐臨將捧著的碗擱在了床邊几上。他將頭髮捋過耳際,輕聲問蕭子白:「你醒了?」
蕭子白不知所措地點頭,他偷偷移過眼,看見了碗里盛著的是白粥。唐臨側過頭說:「我腌了蒜和蘿蔔,要不要配著吃點?」
蒜和蘿蔔?他究竟昏迷了多久?
唐臨從蕭子白的眼神里看出了他的迷惑,當即冷哼了一聲,道:「一個月。」他走出房間去取腌菜,蕭子白低下頭小心翼翼地捏著勺子在粥碗里拌了拌,隨即鬆了口氣:粥碗里沒加糖。
「大人請不要鬆懈,中央大世界的規則裂縫還沒有填補……」
一道聲音突兀地出現在他的耳際,蕭子白手一顫,差點把勺子丟了。
「你誰?」他警惕地問,那聲音委委屈屈地道:「我是規則啊。」
蕭子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