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看見
柳老揮了揮衣袖,庭中升起一輪宛如明月的銅鏡。
丈許方圓的鏡中映著一片海。
是山海,也是林海,海中稀稀寥寥的散落著十萬人,如被風拆散的蒲公英。
柳老負手而立,望著銅鏡道:「這便是觀世鏡,鏡中所顯,即為一夢江城。」
千亦聞言,點了點頭。
然而孫山落明顯不滿意千亦淡然的反應,惑道:「小娃娃,你為什麼沒跳起來?」
千亦反問:「我為什麼要跳起來?」
「因為每一個龍城谷的將士都會跳起來,如果他們知道這是一夢江城的話。」
千亦想了想,認真回答:「可我不是每一個,或者說,你並沒有見過龍城谷的每一個將士。」
孫山落不甘心道:「即便是這樣,但你總該有些反應才是,莫非……你不知道江龍城是誰?」
事實證明,孫山落這不太靠譜的猜測竟然是對的,而許多不靠譜的事,似乎在千亦身上都再理所當然不過。
他問道:「江龍城是誰?」
「……」
孫山落頓時有種早上吃的二兩面全被蛔蟲瓜分的感覺,苦笑不已,一旁的柳老也是眉毛顫了又顫,顯然也無語到了一定境界。
當年江龍城一人一劍,死守落雁谷,血戰三日,不退一步,為天下正道贏得建立防線的時間,江龍城死後,落雁谷改為龍城谷。不說這事早已婦孺皆知,而千亦作為一名在龍城谷呆了七年的將士,居然從未聽說過,孫山落都懷疑他七年是不是活到狗肚子里了。
不過,現在孫山落也算明白了,千亦這朵萬古罕見的奇葩連江龍城都不知,那不知後者做了八百年的夢,也在情理之中。
結束了這段毫無意義又令人極度無語的對話,庭中三人都沉默下來,望著觀世鏡。
觀世鏡容納了一夢江城方圓三十萬里的山河,然而呈現在眼前不過是幾張石桌大小的圓鏡,若要看得真切,非得修為深厚才行,尋常人用肉眼觀之,幾乎等於觀察地貌。可千亦不是尋常人,不用半點鼎力(自然也沒有鼎力給他用),便將其中景物看得真切無比,連兩隻小蜜蜂卿卿我我的場面也沒逃過他的目光。
然後,千亦看到了人性。
夢中界作為考核,有機遇也有危險。
然而在沒有妖魔介入的情況下,危險只是針對於普通人的,因為紈絝子弟會有一大群護衛幫他把危險降到最低,然後給別人製造危險。雖然在傳送至夢中界的時,人與人是分開的,可紈絝子弟們畢竟都有些後台,所以諸如「千里尋蹤」、「萬里覓影」這等手段還是有的,很快就把分散的人湊在一起。
於是,千亦看到有寒門弟子辛辛苦苦尋到上乘功法,還沒捂熱就被人奪去,順便還被揍了個鼻青臉腫,這倒算好的,至少性命還在,有人因為一顆丹藥,一張符籙,此時已變成一具冰冷的屍體。
夢中界還散落著一千把鑰匙,十道門,有人揣測,黃岐老道士所說的那山那畔,便在其中一道門之後。自然,尋到鑰匙的人,立馬又成了眾矢之的。不少人守株待兔,等在門邊,因為十道門就懸在那兒,即便得了鑰匙,也總得過來開門才行。
於是,又有十數人因此失去了生命。
千亦眼看著這些,一句話沒說,神色也不曾變了半點。
可他的心是冷的。
入夢中界時雖說沒有制定任何規矩,也沒說不可殺人,但在和妖魔鬥了七年的千亦眼裡,依然覺得不可思議——究竟是為何,能讓一個人如此隨意的奪去另一個人的生命?
千亦並無婦人之仁,相反,他殺人不少。在邊關時,每日都看到大量的生命被葬在大地,以往的種種,無論歡喜憂愁,全部被碾碎成回憶,什麼都不剩下。
他學刀,反而真正出刀很少。
因為出刀是該殺,而不是為了殺。
一張符籙、一顆丹藥,資源而已,從未有過公平的世界,自然是損不足而奉有餘,可既然已經搶走,為何還要奪去別人的生命?
千亦殺了太多妖魔,也殺過許多叛入妖魔的人,所以他對生命珍視,所以他不解。
這時,夢中界又有人要淪入相似的命運。
千亦忽然目光一凝——
這人他認識,是小女孩雲微微。沒想到她竟然來此考核。
「旁人生命被奪,你無動於衷,見與自己有舊之人生命有危險,卻變了顏色,是何道理?」
柳老的聲音從旁邊冷冷傳來:「難道旁人的命便不是命么?」
千亦默然,他知道柳老的話沒錯,他能忍受與自己無關的人性命失去,卻難以忍受認識的人生命受到危險,正是因為有過往,所以回憶便不願把冰冷摻雜到過去,那一點點的美好,那一剎那的淺笑,總願讓她長存,能伴自己到老。
「我也是人。」過了半晌,千亦回答道,「我承認之前錯了。我要入界。」
千亦的話很簡潔,也沒有解釋原因,他很清楚自己要做什麼。
小女孩的可憐和無助讓他心顫,他無法想象倘若那名身在邊關的戰士,得知奶奶過世已經半年,妹妹也在一夢江城中慘死,將是何等的悲痛欲絕!
然而之前的那些人也是,都是生命,都有羈絆,豈能隨隨便便的奪去?千亦之前沒有動作,因為他沒想清楚自己能做什麼,能改變什麼,泱泱十萬人的生命,他一人一刀,又能怎樣?可現在他想清楚了,因為每一個死去的人都在乎他的幫助!每一個深愛著那些死去的人都在乎他的幫助!
白衣童子孫山落稚嫩的面容上滿是沉靜:「這世界其實永遠都只有一個道理,那便是弱肉強食,所謂國家,所謂律法,不過是一件正大光明的外衣罷了。
「那麼,告訴我,你入界做什麼?」
千亦抬起頭,看著瑟縮在樹邊的小微微,想起前夜的冷雨橋下,想起小女孩怯生生的樣子,想起小女孩看到懶懶時張大小嘴的模樣,他說道:「以殺止殺。」
孫山落抬起頭一笑:「好。」
說話間,千亦已消失不見。
……
一夢江城。
小微微正被一群身披亮甲,手持利刃的人圍著。
她半摔在地上,左邊小臉高高腫起,上面映著一個鮮紅的手印,右邊的臉蛋則因狠狠擦在了樹榦上,劃出幾道觸目驚心的傷口,於是鮮血汩汩而出,染紅了泥濘。小女孩抿著嘴,努力不讓自己哭出來,可是終究不過十一二歲,傷口的疼痛,心中的害怕,依舊沒能阻止淚水花了臉。
可是,沒人同情她。
一群人冷笑著,就彷彿殺雞宰魚時一樣冷漠,但不能說是捏死一隻螻蟻,因為朱逸群大少爺,狠狠在小女孩身上踹了幾腳,又用盡氣力扇了一耳光后,小女孩還活著,不過咳了幾口血罷了。
幾個站在朱逸群身後的少年笑道:
「朱逸群,你說你長一身肉有什麼用?弄了半天,連個小女孩都弄不死,你要是不行,換本少爺來,本少只需一根指頭,多用一根就算我輸,怎麼樣?」
「朱大少,我看你還是回家吃奶吧,在這兒丟人現眼,也不知道你爹怎麼敢把你放出來!」
「朱逸群,本少瞧著這兒小姑娘水靈靈的,以後多半是個美人兒,你要是再弄不死,不如給本少拿去做暖床奴得了。」
……
幾名少年冷嘲熱諷,言語間毫不留情面,顯然家世都不輸朱逸群。
朱家的下人知道這些少年來頭頗大,也不敢造次,只好在一旁加油助威,吶喊不止。
朱逸群正是心煩意亂,被眾人的叫聲一擾,氣得七竅生煙,一聲大吼:「別吵!」
眾紈絝聞言冷笑,或是搖扇,或是抱著胳膊,不過也都沒說話,擺出一副看戲的架勢。
小微微很無助,好不容易下定決心參加有容國院的考核,將來去尋找哥哥,沒想到這麼快自己就要死了。
而原因不過是一顆莫名其妙落到自己懷裡的「珠子」,她還沒明白珠子的來歷,就被這群人粗暴的搶走了,還對自己一頓暴打,如今還要打死自己。
她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為什麼會受此無妄之災。
看著周圍人的獰笑與冷漠,小微微眼中閃過一絲絕望,她因大哥哥離開前的微笑而鼓起勇氣,也因黑衣姐姐的幫助平安到達京都,她再也不想回到石拱橋下瑟縮的日子了,那樣的雨夜,真的很冷,很冷很冷。
所以,即便命在頃刻,她依舊不後悔。
兩行清淚滑落,小女孩終是有些不舍。
哥哥,小微微再也見不到你了……
閉目前的最後一刻,暴跳如雷的朱逸群正狠狠向她頭顱打來。
「咻!」
就在這時,天邊忽然傳來一聲驚鳴!
隨後,青冥之上,一道璀璨的藍光宛若天星墜落,劃過長空,快得還沒等眾人看清,下一刻,便聽「轟」的一聲巨響,在地上爆炸開來!
煙塵瀰漫中,朱逸群像被捅了幾刀不死,從殺豬場里衝出來的肥豬一樣,以每時辰三百里的速度,慘叫著射了出去,狠狠撞在了樹上,頭一歪,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