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魚機(下)
聽到這話,千亦看了老者半晌,極力想從後者溫和的笑容中讀出更多的東西,以證實方才的話不過是一句玩笑。
然而數息后,老者溫和依舊,似乎他並沒有意識到事情的困難和滑稽,不過是讓千亦幫他取回忘拿的魚竿一樣簡單。
最終,千亦點了點頭,轉身向來時的地方走去。
因為這事或許對別人困難,但對他而言,確實和取回一根魚竿沒什麼區別。
來到方才釣魚的地方,千亦舉目而望,同時將老者放生的景象納入心間,隨後飛快的在無數游魚中尋找之前的那一簍魚。
數十息后,千亦輕輕呼出一口氣,對著湖面微微抬手。
但本該水波乍起,游魚翻騰的景象卻沒有出現,昏風吹拂的河水,只有微瀾泛起。
千亦輕輕皺落眉頭,他早知白天冬不會無的放矢,不料難題竟出在河水上。
再次嘗試用勢奪魚,依舊毫無所獲,千亦只得走到河邊,將手伸入河中。
河水繞指,一股奇異的感覺隨水波漾上心頭,不痛不癢,不寒不熱,彷彿與尋常江河沒有任何區別,直到千亦第三次試探,他才發現這河水的古怪——
河中無法使用任何超越凡人的力量。
千亦望了望已然昏暗的天空,苦笑一聲,將懶懶扔進天鴻道,解衣負刀,跳入江中。
……
一個時辰后,滿身濕淋的千亦出現在茴香山下的小屋。
屋裡掌了一盞燈,燈前人影晃動,白天冬正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魚湯細細品茗。
桌上兩條魚的殘骨狼藉堆疊,桌外熱氣未了的瓷鍋空空而落。
千亦肩上的懶懶早在千亦進屋前已化身閃電,可惜此刻也唯有抱著一堆魚骨嗚嗚垂淚。
千亦將捕好的魚放下,未等歇息,卻又聽老者道:「不錯,把你之前放的魚也抓回來罷。」
聽到此話的一瞬,千亦幾乎都以為坐在對面的是殘夜,因為只有那個老頭才會這般戲弄於人。
但這次千亦一句話沒說,甚至連之前的審視都沒有,轉身便往外走去,似乎早就料到了這話一般。
昏黃的燈光里,白天冬看著千亦消失在黑暗的背影,嘴角露出一絲淺笑。
……
這是一個極為辛苦的過程。
千亦雖然可以在岸上找到魚的位置,但抓魚卻只能跳入水中,而且以凡人的速度,在水裡抓魚絕對不是易事,倘若沒有百鍛山那七年的歷練,想要完成白天冬的任務,無疑是痴人說夢。
不過,儘管天色已完全暗沉,千亦反而比之前用的時間短些。
倒不是他釣的魚比白天冬少多少,而是他釣的魚大部分都是草魚——一種魚抓多了,再愚鈍也會多幾分經驗,況且千亦並不愚鈍。
深黑的夜幕下,千亦提著魚簍回到山下。
山谷幽靜一片,連綿的葯田上,幾許燈火零星亮著,如同停歇在江面的流螢。
白天冬的小屋光線全無,燈盞已滅。千亦還沒到門口,白天冬的聲音先行傳出:「地上有本書冊,你有興趣看看,回罷。」
千亦拾書而觀,怔然立於屋前。
……
敬亭山,寧靜地小院正搖曳在飯後的微風中。
書房漆黑一片,沒了往日書生伏案讀書的景象,卻多了一個翹著二郎腿,躺在藤椅上曬月亮的陸宮主。
陸象山一手拿著蒲扇,一手拿著竹籤,正悠然的剔牙,看他打著飽嗝的模樣,似乎對楊不棄做的飯菜頗為滿意。
偏頭看到千亦走來,陸象山悠悠搖著蒲扇,道:「怎麼今日回得這麼晚?那白老頭折騰你了?」
千亦沒有回答,而是道:「先生,我想暫停何方宮、懸壺宮、陣法宮、符籙宮、天工宮的學習。」
陸象山聞言沒吭聲,卻險些從藤椅上摔了下來,他扶著椅子,一臉震驚的看著千亦道:「臭小子,你沒毛病罷!別人做夢都夢不到的好事,你居然不想學了?!白老兒給你吃啥葯了?」
白天冬自然沒有給千亦吃藥,而是老者看出千亦瑣事纏身,於是用捕魚之事告訴了他一些道理。當然,或許白天冬本意並非如此,可能也不止是說這些,就如這山山水水,無意又飽含真意,但千亦悟到的是這個,那便是這個了。
千亦神色平靜地看著陸象山道:「請問先生幾時了解透一座山?」
陸象山眸光微閃:「若要了解透,千萬年也不可能,但是了解夠一百年足矣。」
「一花?」
「十年。」
「一草?」
「十年。」
千亦行禮:「學生只有五花五草之功。」
陸象山打量千亦許久,像是第一次看到少年一般,過了十數息時間,這才躺回到藤椅上,搖扇道:「也罷,飯一口一口吃是對的,只要閑庭宮在你五花五草之中就行。」
千亦告辭走向東廚,迎門正看到楊不棄端坐在灶前,閉目咬牙,神情緊繃,彷彿與人酣戰一般。
千亦走到灶台後,這才發現楊不棄並沒有坐,少年雙手放在膝上,屁股離板凳半尺來高,竟是在蹲馬步。
「不棄。」千亦喚了一聲。
少年睜眼看見千亦,一口氣泄出,頓時跌坐在板凳上:「師父。」
千亦阻止了要起身行禮的楊不棄,道:「適當做些鍛煉就好,不要太過。」
「徒兒謹記。」
千亦不再說話,和一個比自己小不了多少的少年以師徒相稱,終究有些不適,好在沖向鍋灶的懶懶沒讓氣氛落入尷尬,千亦揪著懶懶的小尾巴,將鍋里溫著的幾盤飯菜端出。
一人一獸,相對坐於庭中,快速吃了起來。
今晚千亦的食慾似乎不太高,往日在食量上還能與懶懶匹敵,今晚草草扒了幾口便了事了。
將懶懶留在閑庭宮的千亦,踏步竹濤之顛,從天鴻刀中取出一物,卻不是平日用來修鍊的六十四畫,而是一本無名書冊。
開篇第一行字——世無難治之疾,有不善治之醫;葯無難代之品,有不善代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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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註:本章最後一句出自《褚氏遺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