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百芳園既名「百芳」,園中花卉自然也十分眾多。無論春夏秋冬,園中皆有花卉爭奇鬥豔,品相、姿儀無一不美,在這元都之中也算是有名的去處。當中掘一座大湖、又有幾處亭台樓閣,將這偌大的園子分了兩半。照著時下的風尚,園主人在湖中築了兩座小橋、兩座亭子,隔著湖心相互輝映。而這兩處亭子,向來一處|男兒、一處|女郎,正是元都貴女們相親的好地方。
此刻時辰將至,賓客們也都陸陸續續地到齊了。婢女捧著賓客的冊子,細聲稟告了今日東道,虎川侯夫人便召集了之前散游在園中的小娘子們,眾人一道向湖心亭游去。
只是不知有意無意,她們竟有志一同地把劉頤拋在了腦後。若非青杳暗中留神,讓春雨去尋劉頤,恐怕直到賞花會結束,都不會有人來告知劉頤的。
劉頤聽了春雨的稟報,方知其他閨秀皆已去了湖心亭,神色間不禁多了幾分慍怒。春雨稟報之時,語氣中也帶了幾分忿忿,顯然是對她們的有意怠慢十分不滿。皇室公主、這元都貴女們理所應當的領頭人,竟被人輕看至此!
春雨年紀較其他人都小些,說話也直來直去,心直口快:「……婢子多一句嘴,這般作為也忒是不把殿下放在眼裡了。瑤川夫人親自領了殿下過來,那虎川侯夫人還敢如此輕慢……婢子斗膽,也聽過姑姑們說『主辱臣死』的,這樣地怠慢殿下,奴婢們也感到十分受辱呢!」
劉頤容色一片冰冷,輕笑起來:「你倒是大膽,也敢編排起侯夫人來了?——不必多說,我心裡自有計較。」
橫豎虎川侯夫人是有意要下這個絆子了,春雨出來,沒準也是在她們眼中的。自己的加入雖然魯莽,可若是有幾分心思,就該知道趁此機會結交劉頤、好在新皇面前說得上話才是正經,瑤川夫人會爽快地為劉頤引薦,也是出於這等理由。虎川侯夫人卻不知為何對她如此敵意,傳聞中卻是個細心人兒,可見也十分謬誤。
她卻不知,虎川侯夫人之所以如此看她不順眼,問題還是出在這場遊園會的本質上。她可是要給自家女兒招親,雖請了許多小娘子們,到底也不過是添頭罷了,劉頤這麼一來,容色雖比不過,身份上卻壓了一頭,就算是她這個東道主,面對劉頤時也要恭恭敬敬的,這讓虎川侯夫人如何不惱?
把她撇在一邊,反倒是應有之意呢!
但就是知道了這一層,劉頤也不會一笑置之的。她素來喜歡爭強好勝,當初還是一村姑時就敢捨得一身剮、留得全家臉面,如今成了公主,代表的更不僅僅是自己了。這一次還是她第一次在元都的貴女們面前亮相,若是第一次就服了軟,豈不是次次都要被人看輕?
劉頤完全有理由發作起來,可這發作也是要看手段的。春雨說得沒錯,就算拿了虎川侯夫人一個不敬公主的名頭給她難堪,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可她若真那麼做了,日後就別想在那些貴女名媛中有什麼影響力了。可若是不拿這個發作,又要怎樣讓虎川侯夫人認錯呢……
劉頤帶著春雨,又在園中轉了一會兒,才姍姍向湖心亭行去。她的諸多思量中,唯一沒有考慮的就是近在咫尺的青年俊彥們。劉頤早就立誓不嫁,當然也不會把那些男人放在眼裡。
誰知行了幾步,要走到那座長橋前時,劉頤卻忽然聽見了一陣嬉笑聲,像是男子聲音。主僕兩人腳步頓住,見著幾名年輕男子正向著這邊行來。
大漢風氣開放,就算是未出閣的小娘子,見到男子也不必迴避,更何況以劉頤的身份,能讓她避讓的人實屬不多,是以她掃了一眼,便帶著春雨繼續向前。
那幾名年輕男子倒是識禮數的,覷見劉頤雖相貌普通、衣著卻是不凡,不敢輕易唐突,便讓了她過去。可待她過去之後,卻有一人輕咦道:「我方才瞧著,那小娘子倒有幾分眼熟……」
同行不禁揶揄道:「你是個看誰都有幾分眼熟的,我們都是非禮勿視,你怎麼就注意上人家的容貌了?莫不是看上了眼?」
那人羞惱一聲,倒把事情拋到腦後了。直到走進庭中,看見當中鶴立雞群坐著的一人,才恍然想起了自己是在什麼地方看著眼熟,忙把同伴又叫過來低聲一句。方才見著劉頤的幾人也紛紛將目光投向劉如意,目光中多了幾分訝色,對劉頤的身份也有了幾分猜測。
都說宜川侯私底下是當今的民間子,因此才得寵如斯,方才那少女形容與宜川侯有八|九分的相似,莫非就是當今的長公主?
劉如意一向敏銳,又怎會注意不到他人的打量。劉頤在貴女之中處境不好,他卻也沒好到哪裡去。這些元都的俊彥們都以為他是僥倖得了吳川王的人頭、又因著與陛下相似的容貌才發了家,對他頗為不屑。劉如意卻也對他們不慎感冒,大馬金刀地坐在亭中,也不與人說話,只拿著一杯茶淺飲。
此刻感到幾道打量目光,他也是略加思索,便想到了其中關竅。這些人一定是方才見到了劉頤,看到他們相似的容貌,才對他起了好奇。
若不是為了劉頤,他如今也不會坐在這裡。
劉如意輕輕嘆了口氣,目光透過亭間垂著的紗幕,投向了不遠處相對的那座亭子。紗幕上映著些晃動的影子,只是不知道,究竟哪個才是劉頤。
劉頤甫一走到亭邊,便有一名婦人上前阻攔。那婦人穿著半新不舊的綢緞衣裳,看起來有幾分體面,大概是虎川侯夫人身邊的人。她客氣笑道:「敢問這位小娘子是誰家閨秀?又是誰人引薦?可有請帖?」
和這樣的人對話,自然是用不著劉頤的。春雨皺眉道:「方才在廣亭哪兒,不是查驗過一遍了么?」
那婦人道:「雖說如此,也要再細細斟查。這亭中如今坐著的可都是貴人,哪兒能掉以輕心呢?」
這話說的就有些不像,劉頤不由得微微皺眉。春雨道:「這話可是有幾分不對,難道我們家小娘子就不是貴人了?」
那婦人賠笑道:「奴婢可不敢有這意思,只是大體上還是要謹慎些。」一邊說著,一邊守著小橋,寸步不讓。
春雨不禁有幾分惱火。她是劉頤身邊的大宮女,在宮裡也是人人都要給幾分顏面的,難得跟劉頤出來一趟,卻被人如此撂臉,若是就這樣忍氣吞聲了,豈不是要被人看了笑話?她自己倒不妨事,可若是連累了劉頤,恐怕青杳也保不住她。
「你這老奴,莫不是沒見著我方才出去?」春雨冷冷道,「我家小娘子正是今日東道的座上賓,只是方才貪看幾朵花兒,才姍姍來遲,你若把我們阻在了這兒,回頭虎川侯夫人問起,可看你怎麼說呢!」
那婦人一聽,反倒抖了起來,腰桿一直,冷笑道:「恁個小丫頭,倒不知道我是誰哩!給你兩分顏色,你臉上倒開起染房來了!你是哪個牌面上的人物,就敢這樣和我嗆聲?我正要說沒在這兒見過你呢,這元都的貴女們,我霍三娘哪個不識得?偏偏是你這從鄉下來的丫頭,我怎麼也不認識呢!」
春雨氣得柳眉倒豎,袖子一卷,就要和她理論。劉頤卻聽出了她的話音,冷冷地向亭中瞧了一眼。影影綽綽之間,虎川侯夫人正高舉上座,與人談笑風生,像是絲毫沒有注意到這邊的動靜一般。可那自稱霍三娘的婦人卻口口聲聲說的都是劉頤,若說這事與虎川侯夫人無關,劉頤是怎麼也不會相信的。
春雨罵道:「好個狗膽,打量你春雨姑姑是誰!我本不欲與你計較,你倒是狗仗人勢,吃起包子來了!似你這等攔路的潑才,不過是求幾個臭銅,想必也不是主子面前掛得上號的,似你春雨姑姑這般的人,一個能發落你五個呢!再敢攔路,我教你常常銀針剝甲的味道!」
銀針撥甲正是宮中常用的私刑,春雨又自稱「姑姑」,料想這霍三娘怎麼也該知道她們的身份了。誰知霍三娘眼睛一豎,倒是愈發潑辣起來,揚聲罵道:「小蹄子不知年方几歲,倒有膽罵起你霍阿母來了!你又是哪個槽里吃草的,竟敢這般得罪我?這亭中的大家閨秀,不說網羅了整個元都,也有那麼六七成了,若是驚擾了小娘子們,我看你也是個菜市口喋血的命!」
春雨氣得臉色一陣青一陣紅,而劉頤等了半晌,等不到青杳她們出來,心裡已是認定了虎川侯夫人搞鬼。她伸手阻攔了春雨繼續說話,盯著那霍三娘,一字一句地道:「你倒是讓也不讓?」
霍三娘翻了個白眼,大聲道:「我今日偏不讓你這小浪蹄子了!」說著便有意把劉頤撇在一邊,掄起蒲扇大的巴掌來,沖著春雨揮下。
劉頤呼出一口氣,心裡動了真火。她提起裙擺來,對著霍三娘踹了一腳,惡狠狠地道:「你倒是哪個廄里生下的騾,也敢對本宮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