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 第一百一十一章 傻氣
第一百一十一章傻氣
衛鶴鳴瞧見阿魚,眼裡的笑意掩都掩不住,只從嘴角漾到了心底,將那千迴百轉的愁緒都驅散了。只繞著她打轉,激動得話都說不利索了。
衛魚淵打趣他:「士別三日,明先生竟成了個結巴不成?」
衛鶴鳴卻忍不住握緊了阿魚的雙臂,一個勁地念叨著她的名字,引著她進府。
衛魚淵與他同歲,卻比他矮上一頭,纖瘦許多,卻也身姿挺拔。想來從青川到嶺北路途遙遠,她的身上還沾著一股趕路人的塵土味兒,只站在那裡,就好似自遠方天地奔波而來,渾身上下都透出一股子瀟洒味道。
與前世不同了。
前世這時候,衛魚淵是因種種事故耽擱出嫁的衛家大小姐,流言蜚語不斷。那時她雖遍身羅綺,眉眼精緻,卻好似是畫上的仕女、線描的美人,怎麼看都是美的,卻沒有一絲鮮活的氣息。
衛魚淵走進衛鶴鳴的院子,便見裡頭正燒著上好的炭火,雖然主人不在,整個房間卻也已經暖意融融。再瞧屋裡頭的擺設,雖不奢華,卻顯然樣樣都是極貼衛鶴鳴心思的,尤其誰那窗邊的軟塌,上頭堆著厚厚的軟被,簡直同在京城裡衛鶴鳴房間的那張塌如出一轍。
她心裡頭便明白,衛鶴鳴在這裡大抵過的不差。
衛鶴鳴還握著她的雙手,絮絮叨叨地問她一路是不是辛苦。
衛魚淵忍不住瞪他一眼,拾回那舊時的古板勁兒來:「你還有臉問,你曉不曉得,現在你早已是個死人了。若不是我得了你的信兒,知道你還活著,咱們壑府上下都要讓你給瞎死。」
「縱是如此,爹也罵了你整整兩個月,不賢不肖,你便等著回去再吃一頓家法罷。」
衛鶴鳴咳嗽了兩聲,神情頗有些尷尬,當初他定下這一個拖字訣,卻不能放楚鳳歌一個人留在嶺北。
且不說楚鳳歌以在北胡受傷的名義卧病在床,他一個使臣怎麼敢全須全尾地回去。
就說當年楚鳳歌等人將嶺北糟踐到那民不聊生的樣子,衛鶴鳴也不敢抬腿走人,只將嶺北留給這些個土匪頭子。
百般無奈之下,只得向朝廷上報了一個文瑞王重傷,使臣衛鶴鳴埋骨嶺北的幌子。
這也是文初時忿忿不平的原因,文人重名節、重事迹,不少人一輩子奮鬥就是為了那青史上頭的一筆。
衛鶴鳴倒好,為了楚鳳歌乾脆改名換姓。
他本能位極人臣,可如今,史書上衛鶴鳴這個名字,卻永遠地停留在了他未及冠以前的舊事,說不準幾百年後人再提起衛鶴鳴,大概只當他是一個天妒英才的倒霉鬼,年少成名,出使北胡,爾後,卒。
衛鶴鳴只當笑談,可他身邊人卻個頂個的門清兒。
果不其然,衛魚淵也皺著眉跟他講:「如今家裡連你的排位都立了,正在祠堂里供奉著。阿鶴,你現在已經沒有回頭路了。」
衛鶴鳴仍嬉皮笑臉:「人都說好馬不吃回頭草,你弟弟我雖是什麼赤兔烏騅,卻好歹也算一匹青花驄,怎麼肯往回走呢?」
魚淵瞧他那樣子,忍不住拍了他一下,卻又嘆息:「他即是你心中的伯樂,我又能說什麼?等你什麼時候能回家了,自己去跟父親解釋罷。」
又補了一句道:「這次我可不會替你說話了。」
衛鶴鳴便笑:「你替我說得那些話,幾時管用過?你只跟父親講道理,卻是越講他越生氣,怕不是來給我幫倒忙的。」
魚淵聽了也忍不住笑。
兩人連著說了不少舊事,衛鶴鳴忍不住問起家鄉舊事,魚淵便一一跟他說:「父親的病倒好了不少,只是偶爾也反覆。小弟也快到了開蒙的時候了,家裡延請了一位先生,學問尚算可以,只是有些迂腐。」
衛鶴鳴道:「那可不行,別將東黎教得跟你小時侯一個模樣。」
魚淵瞪他一眼:「你想聽不想聽了?」
衛鶴鳴便連連作揖,以示認慫。
魚淵面上雖還板著,可笑意便像是春日裡的暖風,一點點從眼底漾進了空氣中:「我見父親身體大好了,又有意無意地提起婚嫁,便跟父親長談了一回,他雖氣我離經叛道,可最終也沒有不肯認我。」
「他心軟著呢,」衛鶴鳴笑道。「你若是掉兩滴眼淚,只怕你說你要什麼他都肯應的。」
魚淵卻是沒有反駁,笑著點了點頭。
「我又離家遊學了一陣子,父親對外便說我上山清修,為他祈福去了。」魚淵接著說。「前些日子我回家一趟,二表姐見了我直淌眼淚,說我在山上受苦了,連麵皮都粗糙了,直跟我說了許久的養生之道,卻教我不好意思了」
說到這裡,魚淵卻笑了。
衛鶴鳴仔細瞧了瞧,倒還真是這麼一回事。
想想倒也是,魚淵這些年來遊歷山川,聽風看雪的,又是男子打扮,怎麼也比不得那些在院子里精心保養著的姑娘,又瘦了不少,不知道的還以為她吃了多少的苦頭,難怪二表姐瞧了替她難過。
衛鶴鳴便問:「阿姐怎麼想的?」
魚淵聽了便道:「有什麼好想的,所求不同罷了。這些年我也吃過苦、遇過險,可見你們男兒的日子也不是那麼好過的,我以前只當做個男兒處處都好,如今看來男兒卻也更艱難,有的終究有失。」
「可有些人喜歡四方院里的安逸,有人卻喜歡天地之間的廣闊,我不怕苦,我只怕我終其一生都如提線木偶,只是一位衛家大小姐。如此,艱難些便艱難些罷。」
衛鶴鳴心下瞭然,他們姐弟兩個,大多數時候,魚淵是活得比他還要明白的一個。
這世上大多數人皆以甜為樂,以為豪宅美婢,琴瑟和鳴便是好的了。哪怕你不覺得這些是好的,終日有人在你耳畔念叨著,你也該記住了。
可偏偏魚淵是不愛這些的。
她是最明白的,對於有些人來說,安逸、平穩、婚姻、甚至於婚姻都並不代表著一切。
或者說,幸福並不代表著一切。
衛魚淵終其一生追求的,都不是那方寸宅院所能給予她的。
兩人絮絮說了兩個時辰,俱有些睏乏,衛鶴鳴見魚淵一路舟車勞頓,如今又是滿眼倦意,便出門喚了下人,讓人給阿魚收拾一個院子出來。
他倒是想與阿魚住一個院子,只是如今楚鳳歌經常在他院子中出入,又有一干謀士時不時的來見,阿魚又假作男子打扮,只怕一個不慎讓人衝撞了自己姐姐。
只是衛鶴鳴那廂安排著,魚淵聽了一會,眉頭卻漸漸皺了起來。
待那下人走了,魚淵便問:「如今王府的女主人是哪位?」
衛鶴鳴笑道:「殿下母親尚在京中,又沒有娶妻,哪來的女主人。」
「沒有娶妻,侍妾總有二三,偌大的王府,總有個管後院的人。」魚淵怪道。「你這樣先行安排,未免越俎代庖了,這些下人倒也肯聽。」
這些年王府內事宜一直是在衛鶴鳴手中的,他倒也並非事必躬親,只是將事情交給了管家,只當是項公務一起處理了罷了。
只是這回卻讓魚淵瞧出端倪來了。
衛鶴鳴頓了頓,只笑容如常:「這不正是沒人么,殿下便將這些事一股腦地丟到我這裡來了。」
魚淵的神色卻更慎重了:「此事不妥。」
衛鶴鳴一聽魚淵這開腔就知道她想說什麼,果不其然,魚淵接著道:「我來時也有打探,你在嶺北本就名聲太盛,主弱臣強並非長久之道,如今更連王府都在你的手中,那隻怕沒有猜疑也要生出猜疑來。阿鶴,你什麼時候連這樣的道理都不懂了?」
衛鶴鳴頭大如斗,實在不知該怎麼解釋,卻又不好貿然跟親姐說明他與殿下兩人那不甚見得光的勾當。
況且,就是說了,只怕魚淵也未必能放下擔憂。
他與殿下兩人的情誼,那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旁觀者瞧著卻未必長久的事情。
最終他只得插科打諢著將魚淵送回了院子,一路上瞧見他們的下人個個都識得他,一口一個「明先生」更引得魚淵疑竇叢生。
魚淵還想再說,卻被衛鶴鳴搶白道:「阿魚,你且信我一回罷,我早就不是孩子了。」
魚淵止了聲,卻在他離開時微微嘆了一聲:「罷了,你一向如此,我說了,你也未必肯聽。」
「先前父親便說,你若是栽跟頭,必然是要栽在你這份傻氣上的。」
衛鶴鳴忽然鼻尖有點泛酸。
其實他是知道魚淵的好意的,這場景前世他不知經歷多少次了。
他曾仗著與楚沉情誼深厚,多少次沒了君臣之間的尺度,又與諸多世家黨派交惡,魚淵便不厭其煩地同他講,要他守禮,要他知曉人心複雜,可他從來沒聽進心裡去。
人終究是自大的,總願意相信自己特殊的那個。他明白魚淵沒有說錯,知道這都是前人書卷上記載的事情,卻總願意想著,自己所得的那份情誼是不同的。
人心易變,他總願相信,自己所信任的那人是同自己一樣矢志不渝的。
其實最終倒也印證了他的信任是盲目的。
只不過重活一次,他也還是沒能吸取教訓,只是所信任的人換成了楚鳳歌罷了。
衛鶴鳴不肯相信這會是一次歷史的重演,所以魚淵的話仍然說不進他的心裡去。
畢竟是親生的兒子,父親那句話當真是沒有說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