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第九十四章 長夜
?第九十四章長夜
這是衛鶴鳴所經歷過最漫長的夜晚之一。
年少時他從不明白什麼叫做漫漫長夜。
興奮時抱著新出的江湖本子,一看便是一夜,待到天色破曉才曉得自己依然消磨過了一夜,只覺得這夜太短。
疲倦時一合眼,還沒睡足時辰,只聽外頭雞鳴三更,越發苦恨晝長夜短。
直至後來經逢大變,每每夜深人靜,白日里分散在公務上的的心神又重新歸位,拾起那些早就遺忘的年少時光,林林總總,記起得越多,便越發輾轉難眠。
每一個夜晚對他來說都是無聲的煎熬與折磨,這時他才知道什麼叫做漫漫長夜。
他的睡眠再不似年少時一般酣甜,甚至每日睡不足三兩個時辰,府里的大夫一再勸他放寬心思,可這話卻也只能說說罷了。
那時與他一般少眠的只有殿下。
每至深夜,只有他院里的燈火燃著,殿下便時時來他這裡坐坐,起初兩人對坐無話,後來發現殿下同他一樣善棋,便習慣於兩人徹夜對坐手談。
那時的文瑞王沉默寡言,眉間眼底總帶著一絲殺戮的氣息,他也只將自己當做臣子,從未思考過楚鳳歌為何不納姬妾,卻要在謀士的房間里徹夜不眠。
如今的衛鶴鳴坐在草丘背風處,仔細整理好了行李,確定了周圍沒有胡人的部落,這才安心地坐回楚鳳歌的身旁。
衛鶴鳴瞧著楚鳳歌將隨身的匕首在火上反覆燎烤,熟練地咬開酒囊,將酒水均勻地灑在了傷口上,一手用刀,硬是將深埋肩頭的斷箭挖了出來。
從頭到尾,他都沒有發出過半點聲音,只有眉頭緊皺著,彷彿並不是在自己身上動刀子一樣。如果不是他額頭細密的汗珠,衛鶴鳴幾乎要以為這個人感受不到疼痛了。
那帶血的斷箭掉在了地上,楚鳳歌早就將裡衣撕了一條下來,嘴裡咬著布條一端,一手按著自己的傷口,含笑盯著他。
衛鶴鳴嘆了口氣,結果他手上的布條,一圈一圈地纏在了他的臂膀之上。
「殿下的臂膀還真是多災多難,上次護駕傷的也是這裡,虧得養好了,這次卻又……」衛鶴鳴頓了頓,在他的肩上打了一個結,低低地說了一句。「兩次都是因為我。」
宮變時是他一時疏忽,忘了前世今生的變數。
而如今楚鳳歌又是因為他而來到北胡的。
「我心甘情願,先生。」
楚鳳歌用沒受傷的那隻手,就著他幫忙包紮的動作,將他按進了自己的懷裡。
衛鶴鳴礙於他的傷勢,也不敢胡亂掙扎,只能半靠在他的懷裡維持平衡,還能聽到耳畔他的聲音裡帶著微微的笑意。
身側人的聲音和著草原上夜風的輕唱,衛鶴鳴無奈的發現,自己早就對這個人沒了抵抗力。
「你當然得心甘情願,」衛鶴鳴嘟囔了一聲。「我當初也為你擋過刀的。」他說的是擅自替楚鳳歌赴險的時候。
「先生說的是。」
衛鶴鳴又說:「我這個人,講究兩不相欠。你欠我的傷如今也算還了,但我還欠你些東西沒有還清,心裡不踏實的很。」
楚鳳歌的聲音愈發溫和,若是令旁人來聽,幾乎辨不出這是那位陰冷的文瑞王了:「先生覺得自己欠我情債?」
「你說出來便沒意思了,」衛鶴鳴哼了一聲,卻又忍不住在他耳畔半真半假的調侃,「楚鳳歌呀楚鳳歌,你什麼時候這樣老實了?你還肯喊我先生,我卻不想再喚你殿下了。枉我當初一心一意替你打算,你惦記我的才華也還罷了,竟連我這點美色都不肯放過。如今又伏低做小惹我可憐,堂堂文瑞王,竟也同我玩這等套路嗎?」
楚鳳歌鬆開了手,將人從懷裡放了出來,卻忍不住眼裡的笑意:「果然騙不過先生。」
衛鶴鳴見他這副神色,忍不住撇了撇嘴:若說他之前一時被楚鳳歌重生的消息沖昏了頭腦,又沉緬於心悅一人的忐忑之中,難以察覺楚鳳歌態度的異常,難不成如今還瞧不出來嗎?
他傾心於楚鳳歌,所以他就是再心疼楚鳳歌的處境,再自責自己前世的行徑,也不可能忘了楚鳳歌是個怎樣的人。
楚鳳歌是一匹獨狼。
是決計不會甘心於奉獻,更不會沉溺於自己情緒的一匹獨狼。
楚鳳歌想要什麼,絕對會用盡一切手段去攫取,而不是默默守護。
前世楚鳳歌情感上的潛伏,多半是因為自己的狀態,令楚鳳歌無從下手,待他有了下手的能力,自己早已駕鶴西去,沒了蹤影。
而這一世……
衛鶴鳴盯著楚鳳歌的雙眼,那裡早就沒有了溺死人的溫柔,只剩下了屬於楚鳳歌的、特有的神采,彷彿是蘊藏在寒冰之下的火焰,讓人感覺不到熾熱,卻感受得到危險。
衛鶴鳴情緒複雜的很,卻又忍不住嘆息:「你當我不知道你是什麼人嗎?我憐你,愛你,心悅於你,卻不是因為你的可憐作態,我不會因為憐惜你而迷戀你,只能是因為心裡有你,才會處處為你惦記。你又何必在我面前作出那般樣子來?」
他向陽而生,又經歷過陰霾,自然喜歡溫柔純粹的人,又對楚鳳歌過往的經歷分外憐惜。
可這不代表他喜歡愛人為了取悅自己而可以作出這副模樣來。
楚鳳歌沉默了片刻,臉上卻仍帶著笑意:「衛鶴鳴,你說為什麼?」
「你前世究竟為什麼扶持了楚沉二十餘年,在我身旁卻早早鋪下後路棄我於不顧?」
「你看不清自己,我來替你說。衛鶴鳴,你就是一個爛好人,誰於你有情,你便對誰好。你擋我十多年的路,親手將我推進深淵,我救了你,對你一往情深,你便心中有愧。你的心悅是不是憐憫?你自己說得清楚?」
「人說鶴相一片赤忱,最是長情之人,我卻說你衛鶴鳴最是濫情不過。」楚鳳歌捏著他的下巴,眼裡的火焰猙獰的蔓延著。「心悅於我?衛鶴鳴,我不需要。」
「我要你的整個人,我要你跟我一樣入魔,我要你離了我便生不如死,你的心悅,可做得到嗎?」
衛鶴鳴怎麼也沒料到自己會聽到這樣一番話,更沒有想到,楚鳳歌竟是這樣想自己的。
他平生第一次被人說是濫情,卻怎麼也無法開口反駁。
楚鳳歌盯著衛鶴鳴那沉寂的神色,笑地愈發開心張狂:「我為什麼要作出那副樣子?因為你喜歡,因為你想要。衛鶴鳴,你想要什麼,我便給你什麼,同樣的,我要你,我便會自己去拿。你生,我生,你死,我也會追你到陰曹地府里去,窮極此生,你也別想甩開我。」
渡他成佛?
那是他聽過最大的謊言,和最大的笑話。
那夜他的所有溫柔是作出來,只那一句話是真的。
「晚了。」
衛鶴鳴的喜歡來的太晚了,心悅也來的太遲了。
一生一世,早就耗光了他所有的耐心,他早已入了魔障,再也難以脫身。
他非但難以脫身,甚至要將心中那人一同拖進這混沌極端的心思中去,讓他一起在**和渴求之間沉淪。
只有這樣,才能勉強滿足他的求而不得,才能填滿他心中黑洞一樣的貪婪。
被蘇和親信認出來的時候,那胡人喊他蘇木哈克。
楚鳳歌不通胡語,卻獨獨知道這一句的意思,因為這是他在戰場上殺出來的名號。
魔鬼。
他一點都不奇怪自己會有這樣的名聲,前世今生,衛鶴鳴歷經了千劫百難,終不改那一腔碧血,成了最明亮、最熾熱的存在。
而他卻走過了千難萬險,最終佇足於最深的黑暗之中,他的先生幫扶了楚沉,改易了朝代,為天下萬民留下了生息之本,卻沒能將他從泥潭中撈出,反而在最後將他推向了深淵。
如若這一世衛鶴鳴沒有重生,或許他根本就得不到一絲半點的報償,面對著一無所知的衛鶴鳴,即使他一手算計,將他強行拖進自己的世界,也無法得到真正的滿足。
但是他眼前的是前世的鶴相,是他的先生。
他的一切手段,一切謀划,就都有了意義。
衛鶴鳴怔怔的看著楚鳳歌。
一樣的眉眼,一樣的神采。
在此時此刻,他無比清晰的意識到,眼前的不是他曾經認為的少年,也不是他自以為了解的殿下。
而是前世那個捉摸不透的文瑞王。
是那個與他有著十數年的干係,休戚與共,卻對彼此封閉了心思的人。
是他最終無意之中拋棄了的人。
是他負了的人。
也是他如今的意中人。
「殿下,如今你恨我嗎?」
楚鳳歌笑了起來。
「恨。」
「愛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