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八十章 琵琶行
白羽無忌抬頭看看滿樹震顫的枝條,深情地說:「柳娘,是你嗎,我找你來了。」
這棵樹款款深情:「朱郎,奴家是柳娘,我等你好久了。」
白羽無忌看我:「兄台,本來這顆珠子我自己是不留的,我也想過,如果找不到柳娘,珠子就留給你的娘親。不好意思了,現在我找到柳娘了,我要用珠子送她出地獄。」
我嘆口氣。點點頭:「理解。」
「娘子,我來了。」白羽無忌向前走,越來越靠近這棵大樹。我站在後面靜靜看著。
「朱郎,你剛才說要送我走?」美人樹說。
「對。」白羽無忌看看手裡的珠子:「這是我們千辛萬苦從燭九陰那裡盜來的龍珠,能夠讓一個陰魂投胎重生。這裡是無間地獄,實在太苦,我要把你送回陽間轉世,你走吧。」
「那你呢?」美人樹問。
白羽無忌笑笑:「這珠子只能用一次,只能超度一魂,你且走你的。」
美人樹良久無言,好半天說:「既然如此,奴家想為朱郎唱最後一曲小調。朱郎對奴家的情意,奴家不管到什麼地方,都會牢牢銘記在心,永遠記得朱郎。」
白羽無忌大笑,回頭看我:「美人心中有我,乃為世間至樂,我也算沒白付出。」
我抱抱拳,心下惻然,實在無法言說內心的情緒,只能嘆口氣。
美人樹瑟瑟搖動樹枝,無數樹枝似乎在彎曲回攏,看上去竟像是這棵樹在憑空擁抱白羽無忌。白羽無忌盤膝坐在樹根下,看著樹榦上的美人臉。珠子放在膝頭,表情愜意:「來,來,柳娘,再為你的朱郎來一次《琵琶行》。」
他回頭招呼我:「兄台,別站著。世間天籟豈是我一人獨聽,奇文共賞才是大樂趣。來,來,坐我旁邊。」
我走進樹的環抱範圍,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感覺這裡的氣氛果然和外面不一樣,似乎溫暖了許多。
我坐在白羽無忌的身旁。他雙手向後撐在地上,撐住身體的傾斜,神色悠然自得:「陰曹地府無間地獄,森森黑暗凄凄人語,業力因果暫拋腦後,和好友靜賞心儀美人之小曲,不亦快哉!不亦快哉!」
他拍拍我的肩頭:「兄台,我知道你背負冤讎而來,暫且都放下,求一刻安寧。」
我嘆口氣:「朱兄,你才是世間真丈夫。」
白羽無忌哈哈大笑:「柳娘,曲來!」
美人樹瑟瑟抖動,樹枝顫動的聲音、樹葉抖落的聲音、花瓣摩擦的聲音,彙集一起竟然形成各自不同的音部,聽來如崑劇里的開場拉腔。
伴隨著這段自然之聲,隨後是柳娘的美人聲音,她開始唱了:「潯陽街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
《琵琶行》是白居易的千古名篇。以前粗略看過,沒想到在明朝時已經鋪成了曲。
美人樹聲音婉轉細膩,飽含深情,最關鍵的是,她的聲音空靈通透,似乎真從黑暗的冥冥中來。我覺得比在冥河上聽的女妖之聲也不遑多讓。
我和白羽無忌坐在地上,唯有他膝頭那龍珠的光亮,森林中無比寂靜,似乎滿林子的罪魂都拋棄了生前之業,靜靜聽著這首曲子,獲得了暫時的安寧。
美人樹唱到:「……十三學得琵琶成。名屬教坊第一部。曲罷曾教善才服,妝成每被秋娘妒。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今年歡笑復明年,秋月春風等閑度。弟走從軍阿姨死,暮去朝來顏色故。門前冷落鞍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
唱到這裡,美人樹似乎真的帶著我們進入了境界,凄涼的情緒感染在字裡行間。我忽然明白了,這可能就是柳娘的身世,她和詩里描述的差不多,年輕時漂亮美麗,又是一手好琵琶,在秦淮河邊,無數青年追求她,那時的日子過得真是秋月春風。
可是,歡樂時光無非就是短短一瞬,女人總有落寞的時候,身邊的追求者一一遠去,家破人離,門前冷落,她也在窯子里賣身度日了。
我悄悄看白羽無忌,他哭了,抬頭看著樹枝,臉上都是眼淚。
不知不覺中,曲子到了最後的收尾,「……今夜聞君琵琶語,如聽仙樂耳暫明。莫辭更坐彈一曲,為君翻作《琵琶行》……」
聲音漸漸消失,一切都回歸寂靜。
白羽無忌好半天沒有說話,良久回過神來:「柳娘,你今日一曲《琵琶行》,恐怕已成世間絕唱,再也聽不到了。兄台,咱倆有耳福嘍。」
我也許久沒有回過神來,沉浸在詩詞曲風無法自拔,贊一聲絕唱確實不錯。
白羽無忌拿起龍珠朝著美人樹一扔:「拿去吧。日後投胎若能記得我,我便高興。就算記不得也沒什麼,咱們這情義就如《琵琶行》的絕唱,曾經有過曾經聽過,便不虛此生。」
他站起來拍拍膝蓋上的泥,沖我抱拳:「兄台,我只能送你到這了,保重。」
他轉身就走,忽然美人樹凄凄說道:「朱郎,留步。」
白羽無忌回頭。
美人樹沉默良久,說道:「世間八苦,我生前都經歷過。無非愛別離和求不得,其中滋味只有此中人才能體味。朱郎,我流落至此,成地獄里的一棵樹,可我卻可以在這裡天天唱曲,無人來打擾。今日又遇到你,所謂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郎君對我有情,我又能日日唱曲,那何必投胎往生,受那人世間之苦呢?」
白羽無忌眼睛發光:「那你是何意?」
美人樹忽然張開了所有的枝條,露出裡面的樹榦。美人的表情似乎生泛了起來:「朱郎,我們永遠生在一起。」
白羽無忌哈哈大笑,走過去撿起地上的龍珠朝我一拋,我接在手裡。白羽無忌道:「兄台,救你娘親去吧,我和我的娘子在一起。」
白羽無忌慢慢向前走著。身上冒出滾滾的黑煙。他走到樹前,緩緩環抱樹榦,樹葉瑟瑟,枝條顫動,所有的樹枝都垂了下來,把他遮掩包裹在裡面。
我站在樹的外面。看著樹枝層層遮蓋,已經看不到白羽無忌了。這時,樹的裡面發出一聲愉悅的輕嘆,那是白羽無忌的聲音,他找到了自己的歸宿,地獄里的桃花源。
白羽無忌消失了。而這顆珠子依然湛湛生光,似乎光亮比以前更加強烈。
我捧著龍珠,惆悵往回走,一腳輕一腳重,大腦是混亂的。我走到媽媽這棵樹前,輕聲說:「媽媽。」
媽媽大樹瑟瑟一抖:「你的朋友呢?」
我沉默一下說:「他找到了自己的歸宿。」
「翔子。你也該回去了,不要在這裡逗留。這裡是地獄。」媽媽說。
我把龍珠捧給她:「媽媽,用了這枚龍珠你就可以往生投胎,離開地獄了。」
媽媽大樹忽然語氣有了變化,嚴厲起來:「翔子,這枚龍珠是不是你從朋友那裡搶奪而來的?咱們且不可做這樣的事。」
我嘆口氣。把剛才的事說了一遍。
媽媽半天沒說話,我不知道她是什麼態度,竟有些惴惴不安起來。媽媽說:「翔子,你說人必須要活著嗎?」
這話怎麼講。我愕然,沒有回答。
媽媽說:「我生前啊,就聽很多人說。好死不如賴活著。覺得死了死了,就一了百了,而活著就總有希望。可是生生死死一路走過來,我發現人最後還是要尋找一份內心的寧靜,生死真的那麼重要嗎。翔子,媽媽不想去投胎,不想去輪迴,只想在這裡安安靜靜的。」
我不知道說什麼好,看著這枚龍珠。
對於黎雲來說,這是難得的至寶,為了它,可以殺人可以不惜一切,而對於柳娘和媽媽來說,這東西並沒有太大的用處,只是一顆會發光的珠子而已。
媽媽說:「珠子拿走吧,留給那個最需要的人。」
我搖搖頭,跪在地上挖了坑,小心翼翼把龍珠放在上面。光亮更甚,照亮了周圍一片小樹林,尤其媽媽的樹榦臉上氤氳著柔和的光芒。
「媽媽,就留在這裡吧,為你照個亮。」我說。
媽媽笑:「好孩子,媽媽要睡了,你趕緊回去吧。」
我站起來,慢慢向前方走去,沒有龍珠的照耀,前方是森森的黑暗。可不知為什麼,我的心中卻充滿了光明。
走在陰暗的地獄,卻好像感受到一絲世間都沒有的清涼。
憑直覺走了很長時間,樹木漸漸少了,忽然有了光,我看到前面是一所佔地特別大的古宅庭院,遠遠的大門上掛著很多盞氣死風燈,閃著幽幽紅光。
滿天飛舞紙錢,有穿著大紅和大白兩隊人馬形成的隊伍,抬著一尊十六人的新娘大轎子,「吱呀吱呀」從遠處而來。
他們打著招魂幡,幡前是引魂燈,我忽然明白了,這就是地獄婚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