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2章 大結局浮世沉
北平落雪了,乙酉年最後一場雪,夾著碎雨。
顧夜蘭的步子在傍晚的孤冷中走得輕快,雪花紛紛,映在晚霞的紅光里,渡上了一層淡粉,若瓣瓣桃花,輕拂著薄面,一片片,吹散盡容顏的虛假,一塊塊,剝離出靈魂的純美。宛若新生般,從未有過的釋然。
將軍府的事已經告一段落了,那場罪孽深重的火,表面上雖由她而起,實則卻是葛剡的手筆。原來,葛剡早已在將軍府中安插入故人,正是火災當日看守顧夜蘭的那名油腔滑調的左首守衛。適時,顧夜蘭生的火苗本已被北風兜熄,若非那守衛添油助火,對救火官兵又多加攔阻,那場損失慘重的烽煙,根本就興不起來!
成親那晚,王鳳嬌留她在將軍府,一則,是防著她陷害慕容淺;二則,卻是為了洗清「林減言」的冤名,並藉以,曉以大義,緩和了兩黨合姻不成的嫌隙。
顧夜蘭由衷敬佩,南唐第一大將軍,果非浪得虛名,氣魄膽識俱是過人,饒是歷經千年風沙的洗禮,威嚴正氣,絲毫不減!日後,孫家軍在她的治理下,這社稷江山必得安穩太平!
至於,王鶯鶯,慕容淺逃婚之後,她就瘋了。
想來也是,冷月屏運籌帷幄了那麼久,只差最後一顆石子便可建起夢中的城池,卻恰恰是這最後一顆,讓滿城磚瓦,一夕之間,崩潰塌陷。那麼近,又那麼遠,饒是鐵打的心智,也禁不住這摧枯拉朽的幻滅。
冷月屏,輸了,一開始,她便輸了。
一直以來,她都不是輸給了她姐姐,而是,輸給了一顆不愛她的心。
好在王鳳嬌是個重守承諾之人,冷月屏雖然落得凄慘,但也不至於孤苦無依。當初,王鳳嬌從冷月屏手中拿到「天水碧」時,王鳳嬌曾允諾,待冷月屏出鏡之後許她一個王小姐的身份。前嫌種種,似水無痕,冷月屏雖然不仁,王鳳嬌卻不能不義!
王鳳嬌保留下她王家二小姐的尊貴,給了她餘生一份安穩,一座,金色的牢籠。
顧夜蘭仰頭望著天色將晚,天圓地方,人立於此,自然便是一囚字。不是困於情,便是困於世俗。超然物外的,總是寥寥。
適才,順道去農家小院看望了父親,略帶陌生的顧顯禮,近來又憔悴滄桑了不少。她本來只是想要遠遠地瞧上一眼,卻被父親招進了屋。
茶香淡淡,暖意裊裊,她勸,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他言,為情所困,總好過無情所依。
不畏將來,不念過往,難;不亂於心,不困於情,難上加難!
「小姐,瞧瞧,上好的水彩。」
顧夜蘭被這一聲叫賣拽回了神思,轉眸看去,自己已立在了一處賣雜貨小攤旁。她見攤主衣衫單薄,雙手攏著懷中,身板卻挺得筆直。微微燈光下,鬍鬚飄飄,笑容可掬。
今日已是除夕,攤主還在不畏嚴寒地兜售各類畫畫用具,自是一位苦於奔波的窮酸畫家罷。
顧夜蘭摸索了荷包,稍感歉疚:「實在不巧,我出門採風,未帶足銀元。」
「不打緊,不打緊!」攤主連連擺手,「我不過去一些陳年舊貨,不值幾個錢!你看你相中哪個,取走便是!」
顧夜蘭微覺訝異,目光掃過一帶筆墨紙硯,拾起一根類枯枝的畫筆,略一轉動,見著上面刻著的「觀塵」二字,再放眼望去,迷離燈光下一應物件皆有此標示。這一下,如醍醐灌頂,敬意由生。
她正欲開口詢問,眸光停落到角落的一本半開著《暗香》雜誌,不覺愣了一愣:「這……」
攤主連連將書收回:「哦,這是我自己看的閑書,非賣品非賣品!」
顧夜蘭看著攤主愛畫如命的這幅形容,不覺莞爾:「既是這樣,那我便不缺錢帛了。」她取下背上的畫夾,卷上一副畫遞了過去:「喏!」
攤主愣愣地接過畫,不覺微微一愣:「這是……」
顧夜蘭將畫筆在空中虛晃一下,笑著收入了背包:「走了!」
攤主展開畫卷,繪的是一派「花好月缺」,他心中一動,連連跟了出去:「蘭師父,請留步!」
顧夜蘭頭也不回地朝攤主擺擺手:「豐院長,今個除夕,早些回家去吧!」
如今的林家園林,人走樓空,富宅易了姓,已是顧家的產業。
路燈昏暗,顧夜蘭已經不懼黑暗,沒有林減言的指引,她依然可以順著花木深深,尋到回家的路。
其實,這座迷宮般的園林並沒有什麼奧秘,不過是所植的物種稀有名貴千姿百態,凡人一入這花花世界,總容易被周遭風景迷了眼睛,辨不清方向。所謂迷宮,不過皆是障眼法。
若是只專註於腳下寸土,步步向前,自然不會迷路。
顧夜蘭拐入一條小道,穿入樹影婆娑,停到溪邊的一座青冢旁。
她獃獃地望著冷冷的墓碑,半響才道:「減言,林楓,我來看你們了!」話音剛落,一行清淚就掉入塵土。
她連連轉身,將頭低向溪邊,望著河面上那張白皙的鵝蛋臉,望著望著,無聲地又將自己的倒影打碎。
她恢復了容顏,就意味著,減言再也不會回來了,就像母親一般,永永遠遠地離開了人世。
細碎哀戚里,隱隱聽得天地間,「咔咔」幾聲鏡碎,一剎那,風雲陡變,溪水倒流!
不過須臾之間,夜空大晴,繁星滿天,閃閃爍爍像是落滿鏡子碎片。
顧夜蘭定睛一看,水中央,不知何時竟然生出了一樹桃花。朵朵燦爛,並蒂而開,清風微送,花中似有琴瑟之音。
顧夜蘭心中微微一盪,《山海經》漫畫畫到最後便也是這樣一派自然祥和。原來,所謂木蘭鏡的天機,其實早已鑲嵌在十二字的銘文里,「木蘭香,魂魄斷;虛幻明,浮世沉。」
一切幻境,只因執念,虛幻一明,浮世便沉。
五蘊皆空,不過是一個空;佛法無邊,不過是一個無!
顧夜蘭凝眸望著不遠處的並蒂桃夭,聽著風言風語,唇角不覺浮起一抹欣然。花開花落,緣聚緣散,順其自然,而成其所以然。
她輕輕褪下腕上的柳枝環,放入溪流中,手指一撥,將枯枝送遠,起身,返入屬於她的萬籟寂靜。
蟲鳥冬眠未醒,她的步子行的輕緩,驚不起半點微風,樹影落在她臉上,浮過一枝枝的安然。
「沙,沙,沙。」「沙,沙,沙。」……
偶有窸窸窣窣的聲音輕輕掻入耳畔,似有畫筆摩擦著紙張的聲響。一縷香氣,伴隨著這響動,幽幽地飄了過來,淡墨之中含著幾分醇和的草藥。
顧夜蘭心念一動,略微加快了腳步,向著點燈深處走去。
光影斑駁漸散,現出一襲素色長衫,似一株墨竹,低著葉子,在重重宣紙暈透著幽蘭風骨。
顧字墨聽見身後的動靜,停下手中的畫筆,轉眸含笑,溫音如玉:「蘭蘭,你回來了?」
顧夜蘭微微一笑,輕輕地「嗯」了一聲。
顧字墨十指一松,頁頁畫卷自手中落下,緩緩,合上了一朵夜香木蘭。
減字不語,
一樹菩提經風雨。
淺嗅桃花,
重按琴瑟脈脈滑。
忘川向遠,
魂魄三生輪迴轉。
墨染幽蘭,
畫盡浮沉一世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