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三十一回 (薦)舉世皆哀哭
層雲之中,伸出一塊狹長的石頭,形狀倒是與越雲澤那歸心殿外的久生石有些相似,只不過,這塊石頭不在仙界,而在人間至高點——「零落崖」上!
地方很窄,只容區區一人站立,下面即是萬丈懸崖。山風勁添涼意。
風零落,水零落,花零落,千紅萬紫零落,蒼鬱不知怎麼一步步走到了如今,人生亦支離破碎。
「住手——」
匆匆趕來的六旬大吼一聲,那抖如篩糠的嗓音里,滿是懷疑和震驚!
零落崖上,痛失愛子的許蒼鬱,披頭散髮,唇無血色,對遠處眾人的呼喚充耳不聞,雙眼直勾勾望著前方。
她伸出的十指間散發著淡灰色的光芒,這巨大的能量像一團薄霧,將奄奄一息的越雲澤平托在半空。
他身下,便是萬丈深淵!
以眼下師父虛弱得一根手指就能要他命的身子,如若真的墜下去......
六旬與身邊一眾師兄弟,都不忍再想下去!
不知師娘怎麼似乎一夜之間,功力就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她布下的結界極為堅固。
六旬等一眾弟子,在她身後不遠處數次強攻,均以失敗告終,急得滿頭都是汗。
這個節骨眼兒上,再去請離仙和其他眾仙來幫忙,只怕是來不及了。真擔心一個錯眼的工夫,師父就已經......
都說仙魔只在一念之間。此刻的蒼鬱,身懷出神入化的法力,卻如同一個失了心智的魔鬼。她若轉而去做大惡之事,則天下不復。
「師娘,你要做什麼!你不是說,要照顧師父後半輩子么?!」
蒼鬱的嘴角,飄起一絲冷笑。
橫半空中的越雲澤,那頗為立體的側影,看上去還是那麼淡然、俊美,因著面頰的憔悴,倒是另添了一種,柔弱與陽剛交相輝映的美。
他重又披上了月芽白的袍子,上面綉著習習流動的雲朵花紋,這身袍子他已很久沒穿過了,突然換上,彷彿暗示著,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
一大片月芽白隨風肆意拂動,帶來生動的氣息,甚至讓人懷疑,九天雲仙是不是只小憩片刻,便又會風姿綽約地立於萬眾之上!
半空中的越雲澤,雙目緊閉,一語不發,臉上波瀾不驚,沒有悲傷,亦沒有惱怒和擔憂。彷彿身下不是奪命的懸崖,而是柔軟的荏苒花瓣鋪就的舒適卧榻!
而事實上,他的喘息已極為微弱。現如今他每呼吸一次,都如同走了一回鬼門關。
可是又有誰知道,他究竟是睡著了,還是正隱忍地吞下萬箭穿心之痛呢?
雲澤的這種「怠慢」,似乎更加劇了蒼鬱的憤怒,那團灰色光芒更重了。
她背對著眾人,因此誰也瞧不見她的臉。但看她踉蹌錯亂的步伐與異常的舉止,眾人都擔心,她最終會對師父做出出格的事情來。
只聽蒼鬱沖越雲澤大聲說:「雲澤,生平第一次,我後悔了。後悔遇見你;後悔捲入逆天行之爭;後悔墜入你的溫柔陷井;後悔轉世之後一被你找到,就跟你走了;後悔嫁給你;更後悔,把可憐的小風華帶到世上來受苦!」
越雲澤一動不動,也不知是否聽到了蒼鬱的話。
說到小風華,憤怒的蒼鬱,臉上似乎露出一絲溫柔的笑容來,像在喃喃自語:「你知道咱們的兒子,長得有多可愛么?他五官像你,梨渦像我,他的眼睛里,好像墜落了許多的星星......」
兩行清淚,自閉目無聲的越雲澤的眼角淌了下來,但很快就被風吹去了。
蒼鬱似乎沒有發現,她繼續說:「你的毒的確沒有解藥,而且愈發嚴重了,我也已無能為力。既然你每一刻都捱得如此痛苦,不如讓我親手送你一程,早些脫離這煉獄般的苦海吧!」
「師娘——」
「不要——」
「你和師父歷盡艱辛,好不容易才走到一起,你為何要這樣殘忍地傷害他呢?」
「師娘,孩子走了,師父心裡也痛,他這個做父親的,心裡的痛難道會比你少半分么?」
「那也不是師父的錯——」
「師娘,你如何能下得了手啊——」
一眾弟子在身後哭喊道,他們試了再試,可惜了一身的仙力,硬是破不了蒼鬱的結界,無法近師父的身。
蒼鬱充耳不聞,她的目光掠過越雲澤清瘦的臉龐,自顧沉浸在遙遠的回憶中。
那年那日,沒有一絲防備,雲澤一身月芽緞袍、一襲飄搖的墨發、一個疏離的眼神,便無聲無息潛入她的視線,從此駐紮在她心底不曾離開,即便午夜夢回,也全是他的影子,他碎玉般的聲音。
從此,她的世界里,山河失色,日月無光,她的眼裡,只剩下了他的一襲絕代風華......風華,風華......
可惜他曾對天下人那般慷慨仗義,卻無力保護自己剛出世的幼子......
最後凝視了雲澤片刻,一切的過往都在這一望之中,淹沒在經年的塵埃深處,然後,蒼鬱狠狠心挽了一個死結!
身後的無數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
她終於雙臂收回,再次狠狠向前推了出去!
嗚呼!
一代九天雲仙,在法力全失、周身俱廢的情形下,就這樣毫無招架之力地直直向萬丈懸崖墜落而去,很快就變成一個小白點,消失在眾人的視線!
「師父——」
「師父——」
「師父——」
悲鳴聲聲復聲聲。
一時間,天昏地暗,淚流成河,滂沱大雨毫無徵兆地從天而降,似乎要將九天雲仙所受的恥辱沖刷殆盡,又像是為了他的隕落而舉世哀哭......
蒼鬱的手就那麼一直舉著,舉著,好像是忘記了放下來。她表情木訥,整個人像尊石像一樣僵在瓢潑大雨中。不知手舉了有多久,才慢慢後退幾步,踉蹌坐倒。
結界消失。
恰在此時,尤韶寒趕到,深深遺憾還是晚了一步。他二話不說,如一道閃電般,也縱身躍下了一眼望不到底的懸崖。
「師父——」六旬也哭著奔過去,半路回過頭來,一把抓住蒼鬱的袖子恨恨地說,「枉我一次又一次相信你,還叫你一聲師娘!我師父他終究還是死在你的手裡!」
蒼鬱並不反抗,她面如死灰,根本無法看清任何人的臉,目光迷離地囁嚅著:「我是該死,我竟然,竟然對他做了這樣的事......」
她什麼也看不清,什麼也聽不見。
對她來說,這個世界已經沒有什麼重要的東西了......
屠天聽聞,許蒼鬱親手將越雲澤推下萬丈懸崖,驚得連退幾步,跌坐在椅子里,半天都緩不過勁兒來。
「怎麼會變成這樣?」
旁邊的女子說:「一定是孩子的事,讓她受了巨大的刺激。」
屠天追悔莫及地說:「我應該再好好找找她,早點告訴她真相的!」
他怔怔望向身旁的竹搖籃。
裡面躺著個健康漂亮的嬰孩,嘬著拇指酣然入夢,時不時還「咯咯」笑幾下,模樣十分喜人。
那位女子輕輕推著搖籃晃他入睡。她自己沒有孩子,看著搖籃中小生命的眼神,卻如同生母般溫柔。
屠天長嘆一聲:「唉,孩子,這下,我害得你沒有爹了......」
女子阻止他:「別太自責,你儘力了,至少你保住了孩子的命。」
原來,小風華並沒有死。
屠天用畢生所修之最高幻術,將獵人粗心遺留在林子里的一隻半死不活的野兔,幻化成了小風華的樣子!
這幻術雖然精妙,但以魔無上的高強法力,若仔細感知,定會發現破綻。
因此屠天是冒了險的,一旦被發現,就不是兒子跟爹鬧著玩那麼簡單,而是欺君瞞上之罪,按魔界的規矩,是要拿命來的。
不過,幸好魔無上當時被虐人的快感沖昏了頭腦,根本無暇仔細檢查,才矇混過關。
「繁煙,」屠天對身旁的女人說,「我本想等父王淡忘了這件事、蒼鬱徹底脫離危險,再告訴她的,誰知,還是晚了一步......父王做了許多錯事,我身為他的獨生子,看在眼裡,卻無力改變什麼,實在心中有愧......」
他伏在案上,痛苦地抱住了頭。
繁煙看看小風華已經睡著,便輕輕起身來到他身邊,放下從前的矜持,破天荒地抱了他,溫和地安慰道:「我都看到了,你已經儘力了......」
屠天雖極力抑制,還是忍不住哽咽起來。
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但一旦落下,便感人至深。
夾在生父與蒼生之間,夾在對手與心愛的女人當中,他這些年來咽下的苦水,又有幾人懂?
繁煙輕撫他的後背說:「我都懂。」
她知道,自己沒有愛錯人。出身魔界卻溫暖善良的屠天,值得她搭上全部的青春歲月!
一個人的出身並不能決定什麼,若他心中有愛,又何懼為魔?
「不,我盡的力太少!」屠天無法原諒自己,「越雲澤不該死,他是這世上最不該死的人!我實在不明白,丫頭怎麼會如此狠心......」
「不管怎麼說,越雲澤死了,也算是一種肉體的解脫,不用再受那份非人的痛苦了。而且,這下你父王也可以放許蒼鬱一條生路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