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三章 由誰負責
洪宇再怎麼古板,卻也不是那起絲毫不明事理之人,當下已然明白,莫玉慈此番言行,純替秦程言解圍,不過她這番苦心,卻也教他感慨,默然退到一旁,再沒說什麼。
秦程言長吁一口氣,道:「既如此,鐵太傅,洪太傅,朕外出狩獵期間,這朝中之事,就有勞二位了。」
鐵黎略一遲疑,即上前道:「那皇上的安危,由誰負責?」
「少將軍,莫玉恆。」
鐵黎也安心了。
六年來,經過他的悉心調理,莫玉恆可以說,已經成為大秦國內的第一梟將,勇悍剛猛,不下於當年的秦程言,更兼個性沉穩內斂,比起秦程言,另具一種堅忍不拔的力量。
其實鐵黎不知道,莫玉恆之所以如此能忍,多半還是因為秦程言——因為他一心要超過秦程言,不是指野心韜略,而是武藝和將材,那個昔時吃百家飯長大的男孩兒,已經養成倔強的性子,無時無刻不想在他的慈姐姐面前,證明他的能力。
唉,可憐的莫玉恆,我該怎麼說你呢?
卿生你未生,你生卿已嫁。
這人世間的確有很多感情,純粹乾淨,卻因為種種緣由,不得完滿。
不過,倘若莫玉恆哪一天不倔強了,那他也就不是莫玉恆了。
他對莫玉慈的感情,也可算得上是一種根深蒂固的信仰——因為是這個女人救他脫離苦難,因為是這個女人賦予他重生,因為是這個女人讓他懂得了什麼是光明,什麼是愛,什麼是正義,什麼又是大道,所以,他心甘情願地,將自己的一生,還報於她,甚至是她的丈夫,她的孩子,她所愛的,這個國家。
受人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這是一個男人最光明磊落的性格。
可是現在的他還不太懂得,報恩,未必要以身相許,更不需要,以心相許。
倔強的孩子啊,要等到什麼時候,你才能看清自己的心?才能看清,身邊那近在咫尺的幸福?
諸事商量妥當,鐵黎與洪宇退去,秦程言方下了丹墀,一步步走到莫玉慈跟前,目光深瀚地注視著她。
今日洪宇之事,可大可小。
若他施君威強壓,洪宇自然也不敢不從,只是從此以後,君臣二人之間,難免會有些罅隙,可是讓莫玉慈這麼一處理,妥當得不能再妥當。只是那些話,由她說出來,合情合理,若由他說出來,則有些啼笑皆非了,而且,依他硬派的個性,只怕也難出口。
「什麼時候出發?」卻是莫玉慈先出聲,打破靜寂。
「後日。」
「那我回去準備。」她掉過頭,往外走。
「準備什麼?」秦程言伸手拉住她。
「當然是和你一起。」她平平靜靜地答。
「不行。」秦程言臉上的肌肉頓時一抽。
她也不惱,只抬著頭,那麼安靜地看著他。
卻讓秦程言一陣心驚肉跳。
是多少個日子前,賓士在觴城郊外的馬車中,她也是這樣地看著他,無聲地表示著自己的決絕。
「罷了。」他閉閉眼,無聲嘆息,心裡卻有一絲苦澀的甜蜜,緩緩化開。
慈兒,我如何不想你隨時在身邊,可是現在,我們還有寰兒,還有宇兒,還有……你腹中的小生命……
程言,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可是你之於我,不僅僅是丈夫那麼簡單,更不僅僅只是三個孩子的父親,你是我魂之所系,命之所在……
魂之所系,命之所在……
卻終有一天,被殘酷的命運撕得粉碎……
九月。
滿山楓葉火一樣地紅。
秦程言將秦承宇送往大將軍府,由鐵黎親自看護,自己帶著莫玉慈,由莫玉恆護著,前往少碭山狩獵。
少碭山,地處浩京西郊,山深林密,卻又分佈著不少的草場,是個天然上佳的狩獵之地,歷代歷朝的帝王們,每逢春、秋兩季,常常帶著滿朝文武,興師動眾地前往狩獵。
自秦程言執政以來,這還是頭一次。一則此前內憂外患,他忙碌不停,根本無暇抽身,二則他本人對這種事不甚感興趣。
即便此次狩獵,所攜人等也不算多,只隨行宮女太監數百人,另有兩千禁衛軍相隨。
不管別人心裡作何想法,秦程言自己卻明白,這狩獵的真實用意何在——與劉天峰、南軒越、葛新等人的判斷一致,他已經非常清楚,有一股暗潮洶湧的力量,自各方而來,開始在大秦國內盤根結網,其目的,就是——他。
先時身處永霄宮,敵在暗他在明,始終無從判斷這股力量到底有多龐大,後面操縱之人又是誰,是以,他決定以身涉險,引對方動上一動,方能因時利導,制訂下一步決策。
輦車緩緩地前行著。
秦程言半倚著車壁,看著窗外不斷往後滑移的田野、山川、河流,以及遠處不斷起伏的小丘……這是他的國土,他的家園,他的夢想,他絕不容許任何人來侵犯,哪怕……哪怕他的雙手,要再次沾染無辜之人的鮮血!
放在膝上的手,驀然被一抹溫暖包裹。秦程言倏然回頭,對上莫玉慈澄凈的眼眸。
兩人間一陣沉默。
甚至感覺得出那一絲若有若無的裂隙,還有……疏離。
六年來從未有過的疏離。
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那股許久未見的蕭殺之氣,讓她不安,讓她擔憂,更讓她……心痛。
若是往常,秦程言必然會收斂那份尖銳,溫存地撫慰她,可是這一次,他沒有。
他的黑眸之中,滿是倔強,永遠不會妥協的倔強。
他用這份倔強,無聲地告訴她,他是帝王,保護這個國家的安全,並使之綿延興盛,乃是他最為重要的使命。
是的。
就像很久以前,他為了肩上的責任,傷害她出賣她利用她……甚至,親手粉碎他們之間的一切,他也會痛,痛得剜心碎魂,痛得生死不能,可他仍然會去做……
殘忍吧。
這就是帝王之愛的殘忍。
這個國家是他的,可他也是這個國家的!
或許到最後的最後,他連自己的一切,包括性命都能犧牲!
若一個女人,愛上一個帝王,卻不能愛上他的江山,那麼這個女人,要麼被帝王拋棄,要麼,根本不可能靠近他那份高高在上的愛。
轉過頭,莫玉慈強忍著眸中淚水,廣袤的地,無垠的天,從她的視野里飛速劃過,往日生動的景色,此時卻攙雜了幾許黯淡……
這是他們婚後,第一次發生矛盾。
矛盾總是不可避免的。
不管多麼相愛的兩個人,都會存在矛盾,處理得好,矛盾可以消泯,處理得不好,矛盾便會尖銳、加深,最後終至無法收拾。
車裡的氣氛很沉悶。
秦程言微微地焦躁起來,最後「嘩」地起身,走出了輦車。
「劉天峰!」帝王一聲震喝,劉天峰趕緊著近前,臉上滿是困惑:「末將,在!」
「去,牽匹馬來!」秦程言一擺手。
劉天峰站著不動,伸頭朝車裡看了看,只看到莫玉慈半個側影,秦程言又在大聲催促,他不敢不從,帶著些許不安,調頭去了。
不一會兒,劉天峰牽著一匹精壯的戰馬走回,秦程言飛身一躍,已經上了馬背,從劉天峰手裡奪過馬韁,一甩長鞭,「駕——」地一聲向前狂飈起來。
「皇……」劉天峰的聲音飄散在空里,卻哪裡還能攔得出那不羈的男子?
很久了。
很久不曾見皇上這種模樣。
自與莫玉慈成婚之後,尤其是兩位皇子出世以後,秦程言身上的那股霸氣,幾乎收斂殆盡。
卻在適才的那一剎那,悉數迸發了出來。
帝王啊,始終是帝王,秦氏皇族豪情四溢的血脈,一直在他的身體里奔騰呼嘯,一旦遇上「導火索」,就會如岩漿般噴薄而出,燒灼著身邊每一個人的心。
甚至包括他最親最近的人。
「唉……」劉天峰無奈地嘆了口氣,再次回頭向輦車裡看了看。
帘子不知何時已垂下,掩住內里的情形。
也不知那一向對皇上柔情脈脈的皇后,此時是怎生模樣。
秦程言策馬狂奔著,身旁的樹木飛速向後退去,後方的隊伍已經沒了影兒,皆因他單騎飛縱,速度太快,與眾人拉開了長長的距離。
胸膛里像是有一把火在燒,說不清是「年少的激情」,還是一種亘古的孤獨與悲哀。
孤獨。
悲哀。
這是自父皇去世之後,他經常品嘗到的況味,可是自打遇上她,自打愛上她,自打與她心心相印,這種感覺,再沒有出現過,可是此刻,它卻那麼真實地,橫亘在他的心中。
慈兒,你還是不能了解我嗎?
還是不能完全認同我嗎?
還是覺得我,冷血無情嗎?
還是覺得我的心……不夠真誠嗎?
不是的,秦程言,真不是這樣的,她之所以難過,並不是因為你的選擇,而僅僅是女人的天性,沒有一個女人,尤其是身處愛河的女人,不希望自己的情人、戀人、丈夫,把自己放在第一位,而且是永遠的第一位。
可是秦程言,你卻總是把這片遼闊的國土,永遠放在第一位,這怎能教她不傷心,怎能教她不難堪?她是那樣愛你,拚卻性命地愛你,從來沒有計較過什麼,奢望過什麼,若說有什麼奢望,那不過就是——希望你能以同等的心情,去愛她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