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七章 葬送天下
及至月上中霄,莫玉慈深覺睏乏,又見大家鬧騰得著實有些過了,怕納蘭照羽窘困,即出面宣布散席,眾人這才魚貫離去。
莫玉慈讓容心芷與納蘭照羽入內室稍作休息,到此時,容心芷的神態反倒坦然了許多,扶著納蘭照羽去了,外殿里只剩下莫玉慈、秦程言,和已經睡熟的小承宇,並一干宮人。
瞧秦程言面露倦色,莫玉慈命宮人打來熱水,親自伺候他洗面凈手,然後讓人撤去宴席,焚起一爐佛手柑。
殿閣里安靜下來,夫妻倆相攜著,走到窗前的錦榻邊,秦程言自己斜斜躺下,攬過莫玉慈,抬手捏了捏她的鼻子:「今兒個趁我不在,你做的好事!」
「嗯?」莫玉慈眉頭高聳,故作慌亂,「我做什麼好事?被你給拿住了?」
「你說呢?」秦程言漩黑深眸中滿是笑意,「他們的事兒,你是何時看出來的?」
「你猜?」莫玉慈眨眨眼,賣了個關子。
「我猜不出。」秦程言很誠懇地認輸。
「也難怪,你成天只想著軍國大事,哪有心思顧這個?早在雲霄山的時候,他們便有些意思了。」
秦程言「哦」了一聲,坐起身來:「這倒是意想不到的一樁美事,不過,以納蘭照羽的性子,怕容心芷是要吃些苦頭了。」
「怎麼說?」莫玉慈有些怔愣。
「依你看,納蘭照羽是個什麼樣的男子?」
「如意夫君的不二人選啊。」莫玉慈脫口便道。
秦程言的臉不由得黑了黑。
意識到自己的失誤,莫玉慈趕緊彌補:「你也是。」
秦程言失笑,又抬手捏捏她的臉蛋:「肯哄我也是件好事,不過,你所看到的,只是表面。」
「嗯?」莫玉慈大為驚訝,不由睜圓了眼。
「他其實……是個很審慎的男人。」秦程言給出如此的評價。
審慎?莫玉慈繼續狐疑著。
「還記得當年在燁京城郊嗎?」
「嗯?」
「倘若他真確定非你不可,一定會在我到來之前,將你帶走。」
彷彿一記轟雷從空中劈落,硬生生砸進莫玉慈的心湖之中,激蕩起洶湧的巨浪。
「這只是其一,後來,他也有很多機會,但卻始終沒有堅持。倒不是說,他不喜歡你,而是——他在猶豫。」
精闢如里的一番話,說得莫玉慈心中一陣山呼海嘯。
有一點不是滋味。
卻也有一點慶幸。
因為,倘若納蘭照羽像秦程言一樣地直接,一樣地強烈,她將——難以抉擇。
他們都是好男人。
都是這個世界上的好男人。
傷害了誰,她都於心不忍。
猶為尷尬的是,這兩個男人出現的時間,與後來的秦程曄不同,莫玉恆不同——他們都是在她最需要強援的時候出現的,那個時候的她還很脆弱,並不能完全控制自己,稍有不慎,命運和結局便難以預料。
「可容心芷,和我不同啊。」良久之後,莫玉慈喃喃道。
「是,」秦程言點頭,「她確實和你不同,但是你的理解,卻也有誤。」
「什麼?」
「納蘭照羽猶豫的,並不是你,他猶豫的,是納蘭家的族規。」
「族規?」莫玉慈越聽越玄乎,「納蘭家還有什麼族規?」
「有的,納蘭一族不單是金淮的王族,還是——」
「還是什麼?」莫玉慈心中一緊,不由得將其與自己曾經的身份聯繫起來。
「我現在還不能告訴你。」秦程言一副正經八百的模樣,「只是想提醒你,納蘭照羽與容心芷的事,最好順其自然,不要強求,否則結果,不一定是幸福。」
莫玉慈怔住,眼裡卻有著明顯的不贊同,沉默半晌后道:「程言,我想問你個問題,可以誠實地回答我么?」
「你說。」
「倘若,你當初沒有確定我玉蓮聖女的身份,是不是,會任我自行離去?是不是,根本沒有可能,喜歡上我?」
很長一段時間的靜寂。
秦程言不說話。
莫玉慈也不說話。
只有窗縫裡偶爾透進的夜風,在他們之間輕輕地迴旋著。
「是。」
最後,秦程言終究選擇,誠實地面對自己的心,儘管他知道,這樣或許會惹得莫玉慈不開心,可他是秦程言,是不擅長說謊的秦程言。
像有一根針驀地扎進心裡,那痛細碎而尖銳,帶著絲幽卷的咽聲。
「你在怪我?」男子抬手,抓住她的纖腕。
「不,」很快地,莫玉慈便抹去了那絲痛,平靜地看著他,「我很感謝你,感謝你的坦誠,雖然這讓我多多少少有些難堪,但我仍然高興你說了實話。」
「我就知道是這樣。」男子笑笑,重新將她攬入懷中,右掌搭上她的小腹,來回摩娑著,暗暗轉移了話題,「呵,這小傢伙,竟然長這麼大了。」
本來心裡還有什麼,被他這一岔,全忘記了。
罷了。
莫玉慈輕嘆一聲,闔上雙眼,不一會兒便沉入了夢鄉。
秦程言側頭看了她半晌,悄悄支起身子,將手從她頸后抽出,下了錦榻。
親自去取了床褥子覆在莫玉慈身上,秦程言這才慢慢地出了殿門。
圓月當空,蒼穹如洗。
鬱郁深深的榆樹下,一人獨立。
正是,納蘭太子。
「照羽。」秦程言走過去,第一次,用如此親近的口吻稱呼他。
納蘭照羽一怔,慢慢地,慢慢地轉過身來。
月暉如流瑩,襯得他的形容更加超塵拔俗。
兩個男子就那麼默默地站立著,一時誰都沒有作聲。
「你決定了?」終是秦程言先開口,打破沉寂。
納蘭照羽不說話,眼眸愈發深凝。
「或許,娶她是個不錯的決定?」
「三年。」納蘭照羽忽然說,「我還需要,三年時間。」
「那你的意思是?」
「先讓她在永霄宮呆著,待時機成熟,我再來接她。」
「……」秦程言不置可否。
「你在懷疑我?」
秦程言緩緩搖頭:「照羽,我知道,其實你是個想把一切都掌握在自己手中的人,只是——人心和世事,都是最不易掌控的,一絲小小的錯誤,也有可能葬送終身。」
「我不是你,」納蘭照羽的嗓音有幾許飄忽,「縱使沒有感情,我也能——相安一生。」
「這倒是,」秦程言點頭,「你比我堅強。因為你不怕孤寂,所以比我更適合做一個王者——可是照羽,你有沒有問過自己。」
「什麼?」
「既然不在乎感情,為何卻到現在,不肯收納一妻一妾?」
納蘭照羽的表情凝固了,一向優雅的面容上,竟然出現了絲破綻。
很細微的破綻。
是啊,既然是不在乎感情,又為何,不肯放縱自己?
這不是個奇怪的悖論么?
秦程言笑笑,就那麼轉身走了。
容心芷,我能幫到你的,只有這麼多,能不能牢牢吸住這個男人的心,得看你自己的能耐了。
納蘭照羽不是我,秦程言動了情,那便是相守一生,納蘭照羽即使動情,也難許人一生。
他啊,看似溫情似水,其實骨子裡,卻是這天底下,最冷漠的男人。
他的溫柔,迷惑了世間無數的女子,卻沒能迷惑住他的眼睛。
照羽,我知道你這樣是為什麼,你的肩上,比我更多一層使命,更多一層責任,便更多一層顧忌。
容心芷是個不錯的女人,可她還需要另一樣東西,才足配得上你。
那樣東西,叫作——忍耐。
清晨。
莫玉慈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床上,旁邊枕上微有餘溫,但人已經離去。
空氣中瀰漫著他的味道,莫玉慈深吸了口,臉上露出滿足的溫馨笑意。
珠簾碎響,卻是佩玟端著香湯走進。
趁著洗手凈面的功夫,莫玉慈隨意問道:「納蘭公子呢?可起了?」
「……他,」佩玟微微遲疑,然後道,「奴婢今早起來,便再沒有見過納蘭太子。」
「什麼?」莫玉慈一怔,腕上的鐲子連同濕巾一起,掉進金盆里,發出「當」地響聲。
顧不得許多,她腆著個肚子,急匆匆便往外走,佩玟趕緊兒跟上,口裡不住地呼道:「娘娘,娘娘,小心著點兒……」
側殿里,淡粉色的合歡花,正明明媚媚地開著。
陽光地兒里,那女子安安靜靜地站著,彷彿已經化作了尊雕塑。
莫玉慈慢慢兒走進,站在她身後,輕輕地喚道:「心芷……」
容心芷站著沒動,彷彿所有的思緒都沉浸在了某個不知名的夢裡……
她這個模樣,莫玉慈反倒不知該說什麼好了,心裡甚至不禁怨懟起納蘭照羽來——既然有那意思,為什麼又要把別人孤單單拋下?
難道秦程言說的話,真是對的,納蘭照羽其實是個審慎的人?
因為審慎,所以面對情之一字,才會步步小心?
「娘娘,」容心芷抬起頭來,看著她,忽然一笑,「這麼早?」
「早。」莫玉慈只得跟著點頭兒,雖然她想說的,完全不是這個。
「娘娘,」容心芷忽然曲膝,在她面前緩緩跪下,「我有一個願望,請娘娘成全。」
「什麼?」莫玉慈一驚。
「我想——回軍隊里去。」
莫玉慈屏住了呼吸——很顯然,這完全是個出乎她意料的答案。
從軍。
「……好吧,我答應你。」她輕輕地說,隱有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