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六章 沐如風
「黎姓一族,在黎國經營九百餘年,有如秦姓一族,在秦國經營亦九百餘年,民心所向,民俗所依,無不附於黎族,皇上縱得其域,又豈是短短八載,甚至數十載時光,能夠移化的?」
「唯今之計,只有分境而治,還政於黎國皇族——一則從黎國萬民之願,二則,」白汐楓目光一閃,神情間卻添了幾分詭譎,「拋出偌大的黎國,能引所有覬覦者自相爭奪,大秦國內危機即解,皇上亦可無虞!」
秦程言渾身一震!饒他聰明半生,卻著實沒有想到此一節上!只是,倘若真復還黎境,他,又如何對得起,在那場戰爭中死去的萬千黎民?而東北邊的倉頡諸王,又會如何看待自己的這一舉措?
是分境而治?還是暴力鎮壓?卻教這位雄材大略,英明果決的君主,第一次陷入深深的兩難之中……
……
「此事,再議。」
凝默良久,秦程言揉揉隱隱生痛的腦門兒,擺手言道。
白汐楓注目他良久,方深深一揖於地:「草民言盡於此,望皇上三思而早行。」
言罷,轉身便走。
「韓之越,」後方的秦程言忽然幽幽地道,「果真是隱遁海外了么?」
「是。」白汐楓背對著他,語聲淡定,「韓將軍曾有言,此一生一世,再不會踏足大秦國境。」
「嗬嗬,如此也好。」秦程言低笑,卻帶著几絲蒼涼,眼望著白汐楓離去,自己慢慢地,慢慢地坐進椅中。
試觀天下為君者,手不染血者,古今無一,若他強行以重兵壓之,北黎之亂未必不能根除,可那樣一來,他得到的是什麼?恐怕不單整個北黎會連成一氣,誓死反抗,國內的民心也會動搖——兵者,兇器也,非萬不得已,沒有哪一位君主願意擅動,況且大範圍用兵耗資甚大,耗資大,國庫必然空虛,國庫一空虛,就必須向民間徵收更多的稅賦,稅賦一征,百姓們必然怨聲載道,若弄得民不聊生,原本的承平之治即毀於一旦,到那時,他又有何面目,去見九泉之下的父皇,和歷代先祖?
大秦雖然地大物博,卻也並非取之不盡,用之不竭,若為君者不知珍惜,則終會被萬民所棄……
「唔——」捂著面孔,秦程言將頭深深埋入御案之下,發出痛楚的吟聲……
「程言……」
一隻手從旁側伸來,輕輕摁落在他的肩上。
「慈兒?」秦程言驀地抬頭,赫然竟見莫玉慈立在身側,趕緊急速拭去腮邊淚水,站起身來,「你,你怎麼來了?」
「程言……」莫玉慈眸中一片淡靜,掩著無限的關切,「你忘了嗎?大秦是你的,也是我的,你忘了嗎?我們這些年來,心心念念,日思夜想,所求的是什麼?」
「泰平……」秦程言喃喃答道,酸脹兩眼中,隱有淚光。
「是啊,泰平,」莫玉慈輕輕地笑,笑容無限美好,眸中漾起殷切的期盼,「願千家萬戶,永享太平!」
秦程言混沌不堪的腦海,剎那空明!
——願千家萬戶,永享太平!
這是他們共同的理想,也是他們孜孜不倦努力的目標,而其他的,都是旁枝末節,都應該服膺於這個目標!
「謝謝你!」秦程言無比激動地抓住莫玉慈的手,放在胸前,他想,他知道該怎麼做了!儘管那些措施和想法,只是個混沌的雛形,不過,他已經有了明皙的走向,需要的,不過只是時間罷了!
「不要著急。」莫玉慈的仍是那般恬恬淡淡地笑著,像很多年前一樣,像當初他們相遇時一樣,連心島畔,她看著他,目光清澈而明亮,「我教你捉魚吧。」
彷彿這治國安邦之途,與那捉魚也並無區別。
其實,不止捉魚,這世間千般萬般,總歸逃不出「用心」二字,但凡你肯用心,何事不成?
你不會沒有路,只要你敢於迷路。
但迷路的同時,千萬不要忘記北極星所指示的方向。
帶著你的虔誠,帶著你的渴望,甚至是你的生命,不斷向理想地進發,它會是你的,不管時間或長或短,它終會是你的。
「慈兒。」深深將女子擁入懷中,秦程言心中脹滿幸福和甜蜜——縱使失了天下,只要你還在我身邊,我就不會孤單,不會寂寞,不會忘記曾經許下的諾言。
輕輕抿著嘴唇,莫玉慈整個兒偎入男子寬闊的懷抱中,其實,她不是不慌亂,不是不震驚,不是不知道他再次遇到了天大的麻煩,她只是比他更能忍罷了。
夫妻之間,臨亂之時,至少得有一方能夠壓得住陣腳,如此,不管在什麼時候,遇到什麼樣的麻煩,都能一一化解。
秦程言之強,強在用兵禦敵,爭雄天下,而她之強,強在籠絡人心,化解矛盾。
一個帝王,一味稱雄終難善了,一味示善又會被人欺負了去,唯有當強時強,當弱時弱,虛虛實實,實實虛虛,方可長久地治安天下。
當天終於明亮起來之時,懷中男子卻靠在她胸前沉沉睡去。
凝視著他疲憊的面容,莫玉慈心中思慮良久,終是取過黃捲來,自己寫了一道詔書,然後蓋上玉璽,再悄悄地將其掖入袖中。
「娘娘……」安宏慎躡手躡腳地走進殿中,直至案前,「讓奴才來吧。」
「不必,」莫玉慈搖搖頭,「你且去御廚房,教人備些養神固氣的羹湯,少時送到明泰殿內。」
「是。」感激地看了這個女人一眼,安宏慎躬著身子,慢步退出。
是的,感激,他感激這個來自燕雲湖畔的女子,感激她用自己的良善,滌凈並溫暖了四殿下那顆被鮮血浸染的心,感激她知大體識大局,始終以一種宏大的胸懷,待人接物,贏得所有人的讚賞與愛戴;更感激她默默中,為大秦所做的一切。
娘娘,容婉儀說得對,您是當之無愧的大秦國母,大秦有您在,是萬民之幸,蒼天之幸!
願您與皇上,白頭偕老,相攜一生!
……
看著手中的聖旨,鐵黎高高地皺起眉頭。
細看那字跡,絹秀而端麗,分明出於女子之手,女子之手……他的心,不由漏跳一拍——後宮矯旨,可是犯忌的大罪,他要不要遵從呢?
「遣莫玉恆為將,領軍八萬,前往洪州襄助於辰王,著戶部削減北黎郡稅賦,凡鰥寡老弱之家,皆可憑當地里正開具的文書,至官府領取相應錢糧。」
前一策,倒也清楚,意在助辰王脫困,可是這后一策,所為何來呢?
鐵黎細細地思索著,久久不得語。
「太傅!」沉吟間,一身銀甲的莫玉恆大步走入,拱手立於案前。
鐵黎抬頭,凝目注視著面前這個已經二十一歲的青年將領,心中不由起了几絲感慨——猶記得九年之前,秦程曄第一次把他帶到自己的面前,他那一身的倔強,滿眸的剛毅,讓他頓生好感,當即讓他加入府軍之中,接受和秦程言一樣的殘酷訓練。
他沒有辜負自己,僅僅三年時間,便習得了過人的武藝,閑時更是自修兵法戰陣,十六歲上,便能獨擋一面了,這些年升為禁軍統領,負責宮中安全,不曾出過任何差池。
莫玉恆見他只是盯著自己看,也不言語,心中頓時生起絲疑惑,不禁開口道:「太傅,您——」
「你看這個。」輕輕地,鐵黎將黃卷推到他面前。
莫玉恆掃了一眼,眉梢微微向上一挑:「領軍前往洪州?末將這便調兵遣將,按旨而行。」
「難道你,對這聖旨,就沒有什麼懷疑?」
「懷疑?」莫玉恆勾勾唇,似是冷笑,「為何要懷疑?」
「它並非出於皇帝之手。」鐵黎冷了眼。
「那又如何?」莫玉恆傲然地抬高下巴,「我,只認聖旨!」
「即使,」鐵黎雙眸一眯,眼中迸射出厲光,「它是假的?」
「太傅如何說,它是假的?」莫玉恆目光炯炯地直視著他,「按大秦國制,只要聖旨上的璽印是真的,旨意便是真的!」
有那麼一瞬,鐵黎真想一個耳光揮過去,將這不知死活的小子抽翻在地,可他到底忍住,只擺擺手道:「老夫知道了,你且去吧。」
莫玉恆拱手施禮,後背卻挺得筆直,唰地轉身而去,衣角在空中劃出凌厲的線條。
「牝雞司晨……乾坤顛倒……」鐵黎不由喃喃低語了一句,倒向椅中——這到底,是好是壞,是福是禍呢?他要不要出面阻止,要不要警告莫玉慈,讓她安分從時?可觀這聖旨中的字字句句,也確實只為大秦著想。
用兵,威也,減賦、惜民,恩也,恩威並濟,王者之道也,她用來卻如此純熟,似較秦程言更高三分。
歷來秦程言做事,甚喜直來直去,強便是強,弱便是弱,所行策略也以粗獷豪放為主,渾不如莫玉慈細緻,且待下如沐春風,懲惡先行教化,若教之不善,再施以極刑懲之。
自她代掌刑責以來,大秦國內民風漸淳,強盜宵小之輩大大減少,而安居守業者漸多,概因她能化仁心如雨露,澤被天下蒼生。
她每每常對秦程言說,民者如芥,生本艱難,倘若給予他們一線陽光,便能安享其樂,雖無治,也大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