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 齊三
○楚王死
楚王死,太子在齊質。蘇秦謂薛公曰:「君何不留楚太子,以市其下東國。」
薛公曰:「不可。我留太子,郢中立王,然則是我抱空質而行不義於天下也。」
蘇秦曰:「不然,郢中立王,君因謂其新王曰『與我下東國,吾為王殺太子;不
然,吾將與三國共立之。』然則下東國必可得也。蘇秦之事可以請行;可以令楚
王亟入下東國;可以益割於楚;可以忠太子而使楚益入地;可以為楚王走太子;
可以忠太子使之亟去;可以惡蘇秦於薛公;」可以為蘇秦請封於楚;可以使人說
薛公以善蘇子;可以使蘇子自解於薛公。
蘇秦謂薛公曰:「臣聞謀泄者事無功,計不決者名不成。今君留太子者,以
市下東國也。非亟得下東國者,則楚之計變,變則是君抱空質而負名於天下也。」
薛公曰:「善。為之奈何?」對曰:「臣請為君之楚,使亟入下東國之地。楚得
成,則君無敗矣。」薛公曰:「善。」因遣之。
謂楚王曰:「齊欲奉太子而立之。臣觀薛公之留太子者,以市下東國也。今
王不亟入下東國,則太子且倍王之割而使齊奉己。」楚王曰:「謹受命。」因獻
下東國。故曰「可以使楚亟入地也。」
謂薛公曰:「楚之勢可多割也。」薛公曰:「奈何?」「請告天子其故,使
太子謁之君,以忠太子。使楚王聞之,可以益入地。」故曰:「可以益割於楚。」
謂太子曰:「齊奉太子而立之,楚王請割地以留太子,齊少其地。太子何不
倍楚之割地而資齊,齊必奉太子。」太子曰:「善。」倍楚之割而延齊。楚王聞
之,恐,益割地而獻之,尚恐事不成。故曰「可以使楚益入地也。」
謂楚王曰:「齊之所以敢多割地者,挾太子也。今已得地而求不止者,以太
子權王也。故臣能去太子。太子去,齊無辭,必不倍於王也。王因馳強齊而為交,
齊辭,必聽王。然則是王去讎而得齊交也。」楚王大悅曰:「請以國因。」故曰
「可以為楚王使太子亟去也。」
謂太子曰:「夫剬楚者王也,以空名市者太子也,齊未必信太子之言也,
而楚功見矣。楚交成,太子必危矣。太子其圖之。」太子曰:「謹受命。」乃約
車而暮去。故曰「可以使太子急去也。」
蘇秦使人請薛公曰:「夫勸留太子者蘇秦也,蘇秦非誠以為君也,且以便楚
也。蘇秦恐君之知之,故多割楚以滅跡也。今勸太子者又蘇秦也,而君弗知。臣
竊為君疑之。」薛公大怒於蘇秦。故曰「可使人惡蘇秦於薛公也」。
又使人謂楚王曰:「夫使薛公留太子者蘇秦也;奉王而代立楚太子者又蘇秦
也;割地固約者又蘇秦也;忠王而走太子者又蘇秦也。今人惡蘇秦於薛公,以其
為齊薄而為楚厚也。願王之知之。」楚王曰:「謹受命。」因封蘇秦為武貞君。
故曰「可以為蘇秦請封於楚也。」
又使景鯉請薛公曰:「君之所以重於天下者,以能得天下之士而有齊權也。
今蘇秦天下之辯士也,世與少有。君因不善蘇秦,則是圍塞天下士,而不利說途
也。夫不善君者,且奉蘇秦,而於君之事殆矣。今蘇秦善於楚王,而君不蚤親,
則是身與楚為讎也。故君不如因而親之,貴而重之,是君有楚也。」薛公因善蘇
秦。故曰「可以為蘇秦說薛公以善蘇秦」。
○齊王夫人死
齊王夫人死,有七孺子皆近。薛公欲知王所欲立,乃獻七珥,美其一,明日
視美珥所在,勸王立為夫人。
○孟嘗君將入秦
孟嘗君將入秦,止者千數,而弗聽。蘇秦欲止之,孟嘗曰:「人事者吾已盡
知之矣;吾所未聞者,獨鬼事耳。」蘇秦曰:「臣之來也,固不敢言人事也,固
且以鬼事見君。」
孟嘗君見之。謂孟嘗君曰:「今者臣來,過於淄上,有土偶人與桃梗相與語。
桃梗謂土偶人曰:『子,西岸之土也,挺子以為人,至歲八月,降雨下,淄水至,
則汝殘矣。』土偶曰:『不然,吾西岸之土也,土則復西岸耳。今子東國之桃梗
也,刻削子以為人,降雨下,淄水至,流子而去,則子漂漂者將何如耳。』今秦
四塞之國,譬若虎口,而君入之,則臣不知君所出矣。」孟嘗君乃止。
○孟嘗君在薛
孟嘗君在薛,荊人攻之。淳于髡為齊使於荊,還反過薛,而孟嘗令人體貌而
親郊迎之。謂淳于髡曰:「荊人攻薛,夫子弗憂,文無以復侍矣。」淳于髡曰:
「敬聞命!」
至於齊,畢報。王曰:「何見於荊?」對曰:「荊甚固,而薛亦不量其力。」
王曰:「何謂也?」對曰:「薛不量其力,而為先王立清廟。荊固而攻之,清廟
必危。故曰:『薛不量力而荊亦甚固。』」齊王和其顏色曰:「嘻!先君之廟在
焉!」疾興兵救之。
顛蹶之請,望拜之謁,雖得則薄矣。善說者,陳其勢,言其方;人之急也,
若自在隘窘之中,豈用強力哉?!
○孟嘗君奉夏侯章
孟嘗君奉夏侯章以四馬百人之食,遇之甚歡。夏侯章每言,未嘗不毀孟嘗君
也。或以告孟嘗君,孟嘗君曰:「文有以事夏侯公矣,勿言。」董之繁菁以問夏
侯公,夏侯公曰:「孟嘗君重,非諸侯也,而奉我四馬百人之食。我無分寸之功
而得此,然吾毀之以為之也。君所以得為長者,以吾毀之者也。吾以身為孟嘗君
豈得持言也?」
○孟嘗君燕坐
孟嘗君燕坐,謂三先生曰:「願聞先生有以補之闕者。」
一人曰:「譬!天下之主有侵君者,臣請以臣之血湔其衽。」
田瞀曰:「車軼之所能至,請掩足下之短者,誦足下之長。千乘之君與萬乘
之相其欲有君也,如使而弗及也。」勝{股目}曰:「臣願以足下之府庫財物收天
下之士,能為君決疑應卒,若魏文侯之有田子方、段干木也。此臣之所為君取矣。」
○孟嘗君舍人有與君之夫人相愛者
孟嘗君舍人有與君之夫人相愛者。或以問孟嘗君曰:「為君舍人,而內與夫
人相愛,亦甚不義矣。君其殺之。」君曰:「睹貌而相悅者,人之情也,其錯之
勿言也。」
居期年,君召愛夫人者而謂之曰:「子與文游久矣,大官未可得,小官公又
弗欲。衛君與文布衣交,請具車馬、皮幣,願君以此從衛君游。」於衛甚重。
齊、衛之交惡,衛君甚欲約天下之兵以攻齊。是人謂衛君曰:「孟嘗君不知
臣不肖,以臣欺君。且臣聞齊、衛先君,刑馬壓羊,盟曰:『齊、衛後世無相攻
伐,有相攻伐者,令其命如此。』今君約天下者兵以攻齊,是足下倍先君盟約而
欺孟嘗君也。願君勿以齊為心。君聽臣則可;不聽臣,若臣不肖也,臣輒以頸血
湔足下衿。」衛君乃止。
齊人聞之,曰:「孟嘗君可語善為事矣,轉禍為功。」
○孟嘗君有舍人而弗悅
孟嘗君有舍人而弗悅,欲逐之。
魯連謂孟嘗君曰:「猿獼猴錯木據水則不若魚鱉;歷險乘危則騏驥不如狐狸;
曹沫之奮三尺之劍,一軍不能當,使曹沫釋其三尺之劍,而操銚鎒,與農夫居
壠畝之中,則不若農夫。故物舍其所長,之其所短,堯亦有所不及矣。今使人而
不能,則謂之不肖;教人而不能,則謂之拙。拙則罷之,不肖則棄之。使人有棄
逐,不相與處,而來害相報者,豈非世之立教首也哉?」孟嘗君曰:「善。」乃
弗逐。
○孟嘗君出行國至楚
孟嘗君出行國,至楚,獻象床。郢之登徒直使送之,不欲行。見孟嘗君門人
公孫戍曰:「臣,郢之登徒也,直送象床。象床之直千金,傷此若髮漂,賣妻子
不足償之。足下能使仆無行,先人有寶劍,願得獻之。」公孫曰:「諾。」
入見孟嘗君曰:「君豈受楚象床哉?」孟嘗君曰:「然。」公孫戍曰:「臣
願君勿受。」孟嘗君曰:「何哉?」公孫戍曰:「小國所以皆致相印於君者,聞
君於齊能振達貧窮,有存亡繼絕之義。小國英桀之士,皆以國事累君,誠說君之
義,慕君之廉也。今到楚而受象床,所未至之國將何以待君?臣戍願君勿受。」
孟嘗君曰:「諾。」
公孫戍趨而去。未出,至中閨,君召而返之,曰:「子教文無受象床,甚善。
今何舉足之高,志之揚也?」公孫戍曰:「臣有大喜三,重之寶劍一。」孟嘗君
曰:「何謂也?」公孫戍曰:「門下百數,莫敢入諫,臣獨入諫,臣一喜;諫而
得聽,臣二喜;諫而止君之過,臣三喜。輸象床,郢之登徒不欲行,許戍以先人
之寶劍。」孟嘗君曰:「善。受之乎?」公孫戍曰:「未敢。」曰:「急受之。」
因書門版曰:「有能揚文之名、止文之過,私得寶於外者,疾入諫。」
○淳于髡一日而見七人於宣王
淳于髡一日而見七人於宣王。王曰:「子來,寡人聞之,『千里而一士,是
比肩而立;百世而一聖,若隨踵而至也。』今子一朝而見七士,則士不亦眾乎?」
淳于髡曰:「不然,夫鳥同翼者而聚居,獸同足者而俱行。今求柴葫、桔梗
於沮澤,則累世不得一焉;及之睾黍梁父之陰,則郄車而載耳。夫物各有疇,今
髡賢者之疇也。王求士於髡,譬若挹水於河,而取火於燧也。髡將復見之,豈特
七士也?」
○齊欲伐魏
齊欲伐魏,淳于髡謂齊王曰:「韓子盧者,天下之疾犬也。東郭逡者,海內
之狡兔也。韓子廬逐東郭逡,環山者三,騰山者五,兔極於前,犬廢於後,犬兔
俱罷,各死其處。田父見之,無勞倦之苦,而擅其功。今齊、魏久相持,以頓其
兵,弊其眾,臣恐強秦大楚承其後,有田父之功。」齊王懼,謝將休士也。
○國子曰秦破馬服君之師
國子曰:「秦破馬服君之師,圍邯鄲。齊、魏亦佐秦伐邯鄲,齊取淄鼠,魏
取伊是。公子無忌為天下循便計,殺晉鄙,率魏兵以救邯鄲之圍,使秦弗有而失
天下。是齊入於魏而救邯鄲之功也。
「安邑者,魏之柱國也;晉陽者,趙之柱國也;鄢郢者,楚之柱國也。故三
國欲與秦壤界,秦伐魏取安邑,伐趙取晉陽,伐楚取鄢郢矣。福三國之君,兼二
周之地,舉韓氏,取其地且天下之半。今又劫趙、魏,疏中國,封衛之東野,兼
魏之河南,絕趙之東陽,則趙、魏亦危矣。趙、魏危,則非齊之利也。韓、魏、
趙、楚之志,恐秦兼天下而臣其君,故專兵一志以逆秦。三國之與秦壤界而患急,
齊不與秦壤界而患緩。是以天下之勢不得不事齊也。故秦得齊,則權重與中國;
趙、魏、楚得齊則足以敵秦。故秦、趙、魏得齊者重,失齊者輕。齊有此勢,不
能以重於天下者何也?其用者過也。」